本帖最后由 那丑 于 2023-12-2 19:20 编辑
再访奥尔菲(代序) 再访奥尔菲
我不想再为这个世界写作了。我在他面前抱怨道。此时,红润的夕阳浮在碧绿的海面上,透过茅草屋的小窗,悄悄窥视着屋里的动静。它只能看见我,把我的脸刷得通红,却看不见蜷缩在阴影里的那位老人。他虽然只有五十多岁,身体已干瘪得像一团盘踞在地下的葡萄藤,仍然闭着眼睛,似乎懒得理我。 大师,先生。我叫道。您告诉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他含混地问道,可嗓音仍然那么清亮。 我不想为我的世界写作了。我重复道。我本来是那么关心它,可我现在,不再关心它了。它让我那么多次地失望。它里面的人那么多次地告诉我,我和我的写作都不重要,没人在乎。 真的吗。他心不在焉似的咕哝道。我几乎要怀疑,他已经疯了。 真的。我火热地、同时也泪眼汪汪地答道。那个世界上的人,哪怕是像你这样的人,最好的作家,告诉我说,只有我写那个世界上的事,人们才可能重视我。可那个世界早就被写好了,被科学写好了,被经济学和社会学写好了,甚至被心理学写好了。我在周围的世界里,找到的只有垃圾和空壳。但您比谁都明白,我不会在那些垃圾里假造出美来。没有美的写作,那和酷刑有什么区别呢? 唔。他索性连人话都不说了。我急得掉出了眼泪。 是您把您的世界展示给我的!您把您的故事告诉我,把您创作的歌谣唱给我听的!我怎么可能,在经历了这样一个天堂之后,再去写我周围的垃圾场呢!可是没人在乎我记录的这个天堂,他们都只关心那个垃圾场,我不停地写这个天堂,却连垃圾场里的一口剩饭都换不到。而且不光是剩饭,您知道啊,那个垃圾场里,还有我真正在乎的东西。 嗯。他的哼哼打断了我的话。难道他睡着了,在打呼噜? 他没睡着。因为他接着说:知道了。 你想回来,啊? 我想。我诚实地答道,然后等待他的判决。 这儿不是垃圾场。他打着哈欠说,像半醒时的梦呓。这儿没有你在乎的东西。 他少说了一个转折词。可我将它补上的一瞬间,浑身哆嗦。 我明白了,大师。我向他鞠了一躬,退三步,转身走出小屋。 赤脚踩在幽凉松软的白色沙滩上时,我又听见他唱歌般的声音,他唱道: 我已老,勿再来 我已老,勿再访! 一时间,我分不清那是他的歌声,还是我自己的。 4:19 2022/9/1
第一章 铁砧,还是玫瑰冠?
谁也不知道群山的怀抱中何以出现了一个叫做苏尔的小村庄。它可能是某种与自然有着神秘联系的生灵们建立的,因为直到故事开始的那一年,村民们还能预测当地的天气变化,并通过一类古怪的咒文祈求雨雪或晴天。但他们并不喜欢用这些法术,显然是觉得居住在变幻莫测的天空下更加有趣。他们善于从晨光、夕照和夜色里汲取欢乐,从雨露、雪花和暖风中尝舐激情;过去的今天使他们充实,未来的明天让他们浪漫;溪流、松风与蛙声给他们的希望伴奏。“生活多美好呀!”他们当中有点知识的人说。可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什么是痛苦——除非你把在爱人怀里哭泣也算作痛苦的话。 村里有一种天然的等级制度,人们总是自愿地去维护。声望最高的是老猎人、牧师和老铁匠。老铁匠是这里唯一会打铁的人,因为他不肯将这门技艺传给外人,可是他身强力壮的儿子虽然生得一副好筋骨,却最厌恶打铁,有时甚至出于厌恶打铁的缘故,连自己这副强健的身体都讨厌起来。老铁匠是一个贵族——据他自己说——是赫非皇室的后裔。他还保留着一柄印有世家纹章的短剑和一部装订考究的外文诗集。这是他从不轻易拿出来的东西,和从不轻易漏掉的话题。他经常教育儿子要保持贵族的尊严;而事实上,他们的尊严并不是靠贵族、而是靠铁匠的身份撑起来的。老铁匠似乎也明智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因而他将打铁看做一种象征着贵族权利的垄断职业。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自己强壮的儿子接过他手中的锻锤,将这个光荣的行业继续做下去。 老铁匠的儿子奥尔菲(这是他从那本诗集的目录上选的、一位作者的名字)三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老铁匠对妻子做了一番必要的也是真诚的哀悼之后,回过头来看一眼儿子,只见他健康敦实,便喜不自胜,让他时刻跟随在自己身边,当做自己除了短剑、诗集之外的第三件宝物。他经常在牧师来做客的时候,将这三件宝物展示给他看,自豪地讲自己家族的过去(当然不免有些杜撰)和未来。牧师是一个个子很高、身材纤瘦的人,与四肢粗短、肌肉虬劲的铁匠正成对比,可他喜欢铁匠的真诚,哪怕对他粗蛮的作风有些不以为然。他的宗教在村子里只有极少的信徒,但他因博学而受到广泛尊重,并且有个美满的家庭,有妻子,有女儿。他的女儿叫笛阿娜,和奥尔菲同岁。当然两家人早就有联姻的打算。我们先说说牧师来做客时的情形:小姑娘笛阿娜在父亲身旁很文静地端坐着,奥尔菲则被老铁匠拽着胳膊、被迫站在摆满他父亲作品的架子旁边,作为其中最得意的一件而被展览着。老铁匠总是当着那对父女的面捏捏他的胳膊,拍拍他阔方的下巴,让客人看看自己的儿子有多么结实,是怎样地符合自己的期望。每当这时候,奥尔菲都会羞得无地自容——他感到自己的这副躯体是多么臃肿丑陋啊;而那个小女孩肃然坐着,显得很紧张。终于,老铁匠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诗集上,奥尔菲便也盯着它,借以摆脱这尴尬的处境;他尽量集中注意力,听牧师用一种优雅的语言念上面的诗句。那些句子不同于往常的说话,他仿佛能从中听到溪水流淌的声音,听到轻风吹过积满层层落叶的秋日树林的沙沙声,他惊讶于听到了平素那些使他迷醉的、却再难寻踪迹的瞬间。他注意到小姑娘笛阿娜在此时微微点头,便更加坚信了这些语言是高贵的、有魔力的、能够帮助他摆脱一切不痛快处境的东西。而老铁匠则像听钢铁淬火时发出的刺啦声一样、带着满足的神态欣赏着他根本听不懂的诗句。 从此,奥尔菲对那本牛皮封面的、写满了各种符号的东西产生了不可遏制的探索欲。他曾经几次试图将它从父亲的箱底偷出来,可是都失败了。有一次,趁着父亲与客人踱步到屋外时,他把书塞到衣服下面。他捂着肚子溜出屋门,准备逃到树林里去自己看一看。可就在转过墙角的时候,他发现一双眼睛正在盯着他。他吓了一跳,只见一条淡蓝色的裙边,一双同样颜色的鞋尖:牧师女儿笛阿娜的目光里好像含着谴责。 “你怎么啦?” 他感到一阵眩晕;他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他根本不想让笛阿娜知道这件事,好像她一旦知道了他是因为她的缘故而偷东西,他就会羞得无地自容似的。他正要跑开,衣服里的书却掉了出来。小姑娘立刻捡起来,谴责的眼神随即变得温暖了:“你想读这本书吗?那太好啦!我可以让爸爸教你。” 老铁匠知道儿子偷书后,本来还很高兴,他以为儿子是要拿这本书去向笛阿娜证明自己的贵族身份。可是当他知道儿子竟然想弄懂上面的文字,还要请牧师教他外语时,他沉默了。老铁匠向来是有点看不起读书人的,因为他看到牧师瘦弱的肩膀和儿子健硕肌肉之对比,就自认为不难得出结论。他与牧师交好是因为后者的声望,以及矜持——只有他在铁匠夸耀自己家族史的时候不会明确地表示怀疑。老铁匠总是问起赫非皇室的故事,牧师不得不动用自己几乎所有相关的知识储备来回答他。每当他讲到大名鼎鼎的亲王碣讷的时候,老铁匠就激动地大喊:“嗨!我知道他!算起来,他还是我的侄子呢!只不过隔了这么远,他怕是还不会认我哩!”可是,他仍旧认为贵族的身份不是靠学习外语得来的,而是靠打铁。 “小伙子,”他忧心忡忡地对儿子说,“我想吧,你去学外语,不好。你有时间应该多花 抡锤子上。贵族毕竟不是说出来的。” 可是牧师,即他未来的亲家,对奥尔菲学习文化的要求很是鼓励,不但不收他的学费,还要留他吃晚饭。老铁匠不太好违背他的意思,怕知识分子认为自己古板,而不把女儿嫁过来了;可又一想,儿子在教堂待的时间长了,就没有心思工作,“心变得像读书人一样野了”。于是他忍痛谢绝了牧师留儿子用餐的好意,让孩子早些回来,自己教他淬火的手艺,教他怎么把那些烧热的软骨头变成锋利坚硬的武器。 所谓的教堂,就是山坡上的一座木板小屋,里面不分季节地总是燃着一盆炭火。奥尔菲的第一堂课,是牧师给他单独上的。笛阿娜拉着他的手,带他走进温暖的小屋,他看见她的父亲、那个清瘦的男人正在和蔼地微笑着欢迎他。他竟然有些羞怯,因为他不喜欢别人知道自己心中最渴望的然而又最难启齿的东西,更何况这种渴望正是来源于那个人的影响。后来,奥尔菲在那里见到了一些其他的小姑娘和小男孩们。他好像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也发现了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山坡、草木、溪流、云霓,一切的构成都与从前的世界相通,但它们是以另一种令人心醉神迷的方式存在着。他回到家,总是一手拿着书,一手拿着锤子,心不在焉地偶尔敲两下。老铁匠感到自己的某种力量正在失去,儿子已经被其它的东西控制了,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读书人的魔鬼”。他说不清楚这种魔鬼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它能够引诱一个人去做一件似乎毫无意义的事。书的功用确实超出了他的思考能力之限,让他感到有些恐慌。最初,他还教训儿子几句,可后来,他觉得自己实在没有从前的力量了,便整日陷入痛苦之中。奥尔菲十四岁生日那天,老铁匠怀着复杂的心情把家里钱柜的钥匙交给儿子,并与他说,他已经成人,他的肌肉已经足以和熊搏斗,家里的钱,他也可以支配一些了。可之后发生的一件事,让老铁匠差一点提前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儿子奥尔菲在得到钥匙的第二天就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钱柜中半数的钱。老铁匠的第一感觉是儿子已经永远离他而去。他连忙奔到牧师家,大叫一声:“他扔下我跑啦!”之后便昏了过去。笛阿娜和父亲把老铁匠抬到巫医那里,便在村子里打听奥尔菲的下落。可是没人见过他。老铁匠苏醒过来之后,对牧师说:“老伙计!我算是完啦!他是这么个小子,我早就知道,那么壮实,那么有血气,怎么能打铁呢?他肯定觉得打铁太不过瘾啦!他这个忘恩负义的……好小子,好小子,我早知道他会这么样……”他费力地喘着气,表情说不清是痛苦还是自豪。 可是事情没有像老铁匠担心——或者不如说是希望——的那样发展。奥尔菲不过是和猎人一起出了山,用钱换了满满一袋子书,之后仍然回来了。任他和猎人都是身躯健硕如熊的人,在大雪没膝的山间行了一天一夜,到达村子的时候,也早已筋疲力尽。笛阿娜看见他,便立刻红了两颊,连忙轻声责备他,并说他父亲为他担心到了何种程度。奥尔菲没有注意到她表情上细微的变化,连忙问追父亲在什么地方,就跑去跪在他的身边了。笛阿娜有些失落。而当晚些时候,奥尔菲来和她说话、并问她为什么显得不高兴时,她也没再说什么。木屋的另一个房间里,铁匠无奈地躺在床上,看到儿子跪在床边,心里很不是滋味。后来他终于两眼放光地问了一句:“告诉我,如果没有那个猎人,你回得来吗?” “不能,老爹。”儿子照实说了,好像他知道什么是让老头不高兴的最有效的方法一样。 老铁匠的目光黯淡了,他说:“你带着钱走,走了也好。” “不会的,老爹。我不会离开你的。” 老铁匠微微一愣,叹了口气,便再没说什么了。
我们知道,老铁匠与牧师夫妇早就有意结为亲家,可奥尔菲和笛阿娜真正意义上的相识,却并不是两家有意安排的;相反,它开端于我们已经知道的那宗盗窃案。奥尔菲觉得自己在笛阿娜面前显得丑陋与拙劣;而在笛阿娜那里,她一方面因奥尔菲的强壮而感到一点莫名的不安,另一方面,她又喜欢他羞怯的眼神,它好像两口隐蔽、深邃的井中闪烁的星光。奥尔菲向往着虚弱、纤细,在言语和幻想时不为血肉所累;笛阿娜则处在一种紧张与愉快交织的情绪中。但他们都还小,没有想得更远。 奥尔菲读书的空当,笛阿娜经常拉着他到山间闲步。他走在她身边总是提心吊胆,控制着自己不与她嬉闹,努力理解着她所说的,想象着她所感觉的;笛阿娜则很感激他的这种控制,因为这使她轻松了许多,但她又不想让这种对情欲的矫枉过正妨碍了他们心灵的沟通,所以又去想方设法使他说话,制造愉快的气氛。他们都试图让对方理解自己的心意,可效果并不明显。在一个冰雪初化的春天,两人并肩坐在石头上,头顶是遮天蔽日的松柏,脚边是欢跳如常的小溪,奥尔菲给笛阿娜念了一首诗:
薄薄的身躯,照透微明的晨光, 她流动的血脉,排布在纤细的枝条之上; 伫立着、碧空的白云悠闲地卷舒, 当细雨的帘幕垂下,她便将玉润的手掌微张。 我对她怀着的心意,是思慕、痴想, 可即便这样,还是要在她脚下枯黄; 当秋蝉哀怨地幽鸣、安魂曲黯然流逝, 生命便将结束,这念想也随之消亡。 听他念完诗,笛阿娜有点迟疑地转脸向着他,用那双翠绿的眼睛探询似的看了看他的侧影。她尽量平静地问:“你说的是一片树叶……” 奥尔菲沉默了片刻,答道:“是的”。 笛阿娜深吸一口气,问他:“是在说……某个人吗?” 奥尔菲本打算让她在心里明白,没想到她问了出来。她想亲耳听到他的答案。他有些不知所措了,只得诚实地答道:“我不能说。”可说完就后悔了。他的忧心忡忡遭到了笛阿娜的误解。她的心一沉,没敢再追问下去。奥尔菲察觉到她的情绪突然变得很低落,他却只能暗中饮恨。他不能像一个玩捉迷藏的孩子一样,当别人真的找不到他的时候,只好宣布游戏结束,自己悻悻地走出来;他不能走出来,只好向另一个方向溜了。 这件事一直在二人心中留存着,使他们都更加确信,他们的心灵是再也没有办法接近了。笛阿娜怀疑着,而奥尔菲则恨极了自己的拙劣,再也不敢在笛阿娜面前暴露自己狼犺的一面。两人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亲密,虽然都迫切盼望着见到对方,但这种期望中的见面与其说是一种欢愉,倒不如说是折磨——笛阿娜总是带着怀疑的态度细细审视着奥尔菲的一举一动,寻找自己疑心的根据,奥尔菲则再也不敢正视她的眼睛。村里的姑娘们察觉到奥尔菲与笛阿娜疏远了,便成群结队地埋伏在他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向他献殷勤。奥尔菲看到她们盯着自己的那些热烈的、放荡的眼神,他恨她们,他想抓住她们,把她们摔在地上,可他明白那是一种什么冲动。他怀着负罪感回到家,甚至又拾起了锻锤和铁钳,他将那一身的力气都发泄到烧得通红的金属上了。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我老爹说得没错,”他不禁失望地想,“我天生就是块打铁的料。”他盯着手里的铁锤,好像它就是自己的一部分似的。 老铁匠看到这一切,他喜惑参半。他看到儿子又变成了一个男子汉,心底高兴,可他又难以理解儿子脸上从未有过的、好似嘲讽的表情。 安心做了一个铁匠的年轻的奥尔菲,突然发现笛阿娜似乎再也不能对他产生从前的吸引力了。但这样的状况只持续了半个月。那个夏天的夜晚,奥尔菲突然从烈火熊熊的熔炉旁站了起来,赤脚奔出了小小的铁匠铺;可是当他发觉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时候,他没有去找笛阿娜,而是沿着杂草丛生的山路,来到了巫医的小屋。他向巫医诉说了自己的烦闷,后者微笑着听完了他的陈述,给出的回答却让他不知所措: “你需要一个姑娘,孩子。” 奥尔菲不想听到这样的话;他明明知道这是正确的答案,可是这真相让他恶心。然而巫医帮了他的忙。他看到自己躺在草席上,身旁跪坐着一个颀长的姑娘,她为他擦拭脚上被杂草划开的伤口,涂上温暖、明亮的药膏;她的抚摸好像夏夜的暖风一样,似有还无,温润无比。他任凭自己体内的激情肆意流淌;他感到自己正在一片沼泽中下沉,可是在身旁俯望的那位老人,又慈祥得异常,她也许不会是一个恶魔,引诱她的猎物走向深渊吧…… 夏日橙色的黎明来临,奥尔菲在一片柔美的琴声中醒来,他发现昨晚的一切并不是一场梦:那姑娘正坐在他身边,戴着绯红的玫瑰花冠,怀抱着一把鲁特琴。她朝他微笑着。 他本能地向后缩了缩身子,惊恐地盯着她的眼睛。她依旧宽容地笑着,仿佛他的恐惧倒显得很幼稚似的。 “你是谁?”他问她。 “艾拉荼。”她笑得越发灿烂了。 从此,他永远忘不掉女巫艾拉荼和她的笑容了。
时光似乎在等待着沉闷的村庄中有某种转机出现,因此这个夏天流逝得特别缓慢。奥尔菲不敢想象这件事对笛阿娜的打击有多大,更不敢鼓起勇气去反省自己的罪过。他比往常更加沉默寡言,甚至开始喜欢上了单调的打铁声,仿佛那一律的叮叮当当在暗示生活会在这种平静无澜的状态下永久持续下去似的。奥尔菲的变化被老铁匠看在眼里,后者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什么,但又强迫自己不去问。 “一个男子汉总会有这一天的。”他说服自己,用的是他最引以为傲的理由。 奥尔菲很久没有再沿着那长满锋利蓟草的山路去造访巫医的住所了,但这不能阻止他经常负罪而甜蜜地想起那位叫作艾拉荼的姑娘。她和笛阿娜不同:她好像一锅煮沸的魔药,那些向往纯洁和天真的人们在她这里准会被伤透了心;奥尔菲想起笛阿娜的时候,心中浮现的是一双宝石般的绿眼睛,还有它们散射出的纯净光辉所构成的模糊影像,而想起艾拉荼时,看到的则是她身上最微小的细节:她的头发,她的身段,她笑的时候嘴角的形状……这种迷恋使他陷入了真正意义上的消沉。他再也举不起铁锤了。一个雨夜里,他就当着刚回家的父亲的面,把锤子扔进了火炉里。 “让我走吧,爹。”他闭上眼睛,懒洋洋地说,“我不想干了。” 外面雷声大作。雨水顺着铁匠棚的房檐噼里啪啦地掉在泥泞的小路上。老铁匠没有说话,只是停下了脚步。过了一会儿,他才动作僵硬地脱下上衣,使劲把它拧干,迈着迟缓的步子走向火炉,用火钳将咝咝冒烟的铁锤夹了出来。这让奥尔菲有些意外。父亲那张被炉火映红的脸上难测的悲哀,使他几年来第一次感觉到,他在老头的面前像个孩子。 “她死了。”老铁匠简短地说。 但奥尔菲知道他说的是谁。
笛阿娜被她自己呼唤来的洪水卷走了。那天下午,正是奥尔菲被炉火、汗水和苦闷包裹着的时候,笛阿娜独自漫步在山谷中——她因为奥尔菲确凿无疑的背叛而伤心。她的悲泣引来了一大片乌云,暴雨就这样降临整个村庄。当她被村民们从河里捞上来的时候,已经连巫医都救不了她了。村民们都多少明白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但他们除了为笛阿娜的死而伤悼之外,却并不怎么怪罪那个负心人奥尔菲——在他们看来,年轻的铁匠只是犯了一个总而言之可以被原谅的错误。但奥尔菲显然并没有那么想。小小的村庄和周围的山峦——这在奥尔菲眼里几乎是整个世界——似乎变了一种颜色;每一个人的脸都变得陌生了。他的头脑里充满了后悔的念头,似乎有一个紧迫的声音在不断重复着他往日所经历的一切。有的时候,他甚至感觉回到了与笛阿娜在山林间漫步的日子,她只是在父亲的木板屋旁边等着他,他满可以在潮湿的山路上调整一下心情,做好和她相见的准备——不要再说出什么弄巧成拙的话,不要再惹得她疑神疑鬼……他在那木屋前寻找她的身影,吱呀一声,门开了,走出来的却是苍白得好似一尊雕像的牧师。牧师转脸看他——假如那鬼魂般空洞的眼神能够被称作是在看的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做什么;他是不是应该冲上去告诉他,他的女儿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最后,奥尔菲像一只中箭的狼一样逃跑了;他滚下了山坡,摔到一棵松树上,不省人事。 在神秘的小村苏尔之中,巫医和她妩媚的女儿们处于一个很奇怪的地位。人们一方面认为她们能解决一切问题——治疗伤病、祈祷猎获,以至满足情欲;但另一方面,他们却厌恶、甚至害怕她们。巫医的小屋坐落在村旁的一个寂静的山谷里,门楣上装饰着冬青果,屋顶上经常栖息着一些罕见的美丽鸟儿,屋子里也经常有一些像奥尔菲这样的苦闷的年轻人,在这里度过一个个难忘的夜晚——可是没有人会认真从这里寻找温暖,夏夜的风和熏香留不住他们的心。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村里人能够原谅奥尔菲的错误了:在巫医的小屋中逗留一个晚上,几乎是男性村民们默认的成人礼。但人们同时也对奥尔菲感到惋惜,他们略带不屑地叹息着:“他迷上了那个女巫!”这似乎就意味着奥尔菲的成人礼半路夭折了。 可无论村民们持有怎样的立场,当奥尔菲发现自己第二次在女巫芳香的草席上醒来时,他已经无法否认这一点。美丽的艾拉荼依旧抱着那把鲁特琴,在弹一支忧伤的小调;她歌唱着,低沉的嗓音仿佛一根银线,穿起了琴弦迸出的一颗颗珍珠。奥尔菲知道她是在为笛阿娜哀悼。他感激地握住了她拨弦的手,捧起它挨向他的嘴唇。 秋天来临,奥尔菲依旧在女巫的小屋与铁匠铺之间频繁地往来。艾拉荼的激情一点儿都没有消逝,每每都用一个个吻堵住他的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奥尔菲甚至觉得,她是在有意地使他沉默;可他也的确在这些甜蜜的障碍前屈服了。偶尔有些空闲,艾拉荼教他演奏鲁特琴,教他吟唱诗歌。她的歌声能引来山间各种美丽玲珑的生物,甚至溪水的浪花、百草的香气……可她始终不给他机会,让他说些别的什么——她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可是她不想听。 奥尔菲在铁匠棚里只是埋头工作,与父亲的交谈越来越少。老铁匠明显地衰老了。有一天,当落日的红光填满了整个棚屋,使它看起来好像一个大熔炉的时候,老头终于撂下了锤子。他擦擦额头上的泥灰和汗水,用一种为国王加冕般的口气对儿子说: “小子,铺子是你的啦!” 望着老铁匠狮子一般的泛着红光的脸庞,年轻的奥尔菲生平第一次对父亲产生了愧疚。 “我想把它卖了,爹。”他说。 老铁匠瞪大了眼睛。 奥尔菲意识到自己这一次的确是太过分了。
老铁匠磐石一样的身体在自己事业的辉煌暮年突然崩毁。冬季的第一场大雪里,奥尔菲和村里的几个长辈一起埋葬了他。葬礼上,奥尔菲见到了牧师夫妇,他们还没有从丧女的悲痛中走出来;但他们都拥抱了奥尔菲,并为老铁匠的离去垂泪不已。不知为什么,奥尔菲害怕这一对夫妇突然也在这葬礼上倒下,他一直站在他们身旁,复杂的心绪甚至搅乱了他的悲痛。巫医也出现在葬礼上,但她的女儿们没有来;她经过人群时,人们都给她让开一条很宽的路,不知是因为尊敬、恐惧还是厌恶。 葬礼结束后,奥尔菲回到艾拉荼的小屋里。艾拉荼是宽容的,她以拥抱和亲吻接纳了他的泪水;可不知怎么地,奥尔菲突然觉得这还远远不够。他便向她跪下,请求她做他的妻子。 “我不能。”她噙着两滴泪说,仿佛刚刚吞下了一样滚烫的东西,“我不相信你。” “那我就离开,”奥尔菲望着两道积雪的悬崖间狭窄的洁净天空,不抱什么希望地喃喃道,“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 艾拉荼不知道他是不是说真的。 傍晚,夕阳把整个冬天都染红了;天地好像一个冰冷的火炉。奥尔菲和艾拉荼一起去看望了老铁匠和笛阿娜的坟墓,看望了这两个分别因火和水而化作永恒的灵魂。奥尔菲将父亲的短剑埋进了他墓前的雪中,而把诗集献给了纯洁的笛阿娜。艾拉荼转过头看着他,坚定的眼神中有一点怅惘。奥尔菲突然意识到,他终于完成了他的成人礼。
那丑 于 2023-12-2 19:22 补充以下内容
第二章 信仰之湖
对于刚刚离开家乡的奥尔菲来说,游吟诗人的事业似乎只是个单纯而虚幻的概念。他在黄昏时分终于走到了灌满暮色的山谷的尽头:夕阳安逸地浸在煮沸的云海里,即将沉入梦乡的平原懒懒地泛着灰色,偶尔传来几声不知是什么动物打响鼻的声音,以及大鸟掠过天空时回荡四野的长鸣。奥尔菲迈着疲惫的步伐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他那拉得长长的影子与山谷里的黑夜完全分开。年轻而孤独的铁匠就这样离开了家乡:年轻使人渴望热情与理解,一朵玫瑰的色彩只有在眼睛里才能燃烧绽放,它四溢的芳香也只有诉诸嗅觉时才会沁人心脾——而孤独否决了这一切。当奥尔菲第一次感觉到这种矛盾时,他由肩上取下艾拉荼送给他的那把鲁特琴:从这一刻起,游吟者的激情和渴望在他的心底萌芽,他开始由一个懵懂的青年铁匠变为善于从悲苦中酿造欢乐的流浪艺人。 这位新生的游吟者走过了许多市镇和村庄,凭借出色的琴艺和歌喉,他在那些热闹的篝火晚会上总是特别地受到欢迎。然而渐渐地,他发现这种生活似乎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姑娘们的青睐总是和清晨草叶上的露水一并消散,而一切纯粹的欢乐仿佛都命该如此。年轻的游吟者迷惘着,直到一种由激情的另一种配方滋养的生命出现在他的旅途中——那是他在古老的翡翠地遇到的一位姑娘;这倒不仅仅是因为她是这片神秘山泽中最优雅的生物——一条人鱼。 翡翠地是大陆腹地的广袤森林中一片富饶的地带,它包括翡翠洼地——那里埋葬着被大海以东的黎波底人毁灭的翡翠城的遗骸——以及洼地中央那深不可测的翡思湖。那里常年雨水充沛,高大的树木为斑斓的林中厅堂筑成穹顶;像萤火虫一样会发出淡蓝色幽光的大鸟倒挂在树枝上休息,好像一盏盏华丽的吊灯;难以捉摸的小溪可能在脚下的任何一处取道匆匆流向湖中,好像湿软的大地尚且不足以束缚它们似的。洼地和湖中隐秘地居住着一些与人类相似的生灵。坚忍而骄傲的尼卜朗人像兔子一样在地下挖出隧道,并在大树的树干里凿出他们精致的居所——这些可供居住的大树在洼地里数不胜数。那些河道比较稳定的溪水中、以及绿叶繁茂的树冠上住着的是小巧的内芙仙人,他们的踪迹比深居简出的尼卜朗人更加难觅,因为人们往往对他们视而不见——不过人们知道,内芙仙人只在月桂上筑巢。这可能是源于一种古老的神灵崇拜,当然也可能只是因为他们喜爱月桂花的香气。内芙仙人与森林中的光和影所构成的各种美妙幻景有着密切的联系,因而诗人们才总是能够从自然天成的景色中看到美丽的心灵富有激情的种种外现。最后,在洼地上建立了辉煌城池的是人类;虽然,这座举世闻名的古城已经在奥尔菲到来之前化为灰烬了。这段历史我们马上就要说到。 密林几乎包裹着整个洼地,只在东方有一个小小的缺口,那是水量宏大的布拉德河,它从翡思湖流出,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滚滚奔涌,注入大海。曾在每个清晨,翡翠城的居民们都会不约而同地来到河边,或登上浮桥,拜祭那仿佛直接从河流的尽头冒出来的血红太阳,直到有一天,几只狰狞的巨兽从下游逆流破浪而来,人们才了然于他们的命运。他们质问残忍的神灵,为何没有为他们显现灾难的预兆。就在那一天,黎波底人从巨兽平坦的背脊上跳下,向居民们吐出炽热的火焰。翡翠城的人们起初不敢与太阳神的使者对抗,可是,惨死的亲人给了他们反抗的理由。堆满街道的尸体和在夜里仍然泛起红光的布拉德河水,甚至让耄耋的老人都背起箱底冷落多年的猎弓,向着已然被死神占据的河边迈出蹒跚而坚毅的步履;人类为了他们的生命而战斗,尼卜朗人为了他们的黄金而战斗,内芙仙人们则用自然的魔法来净化这片充满污血和罪恶的土地……黎波底人终于迟疑了。或许是掠去的一箱箱黄金白银暂时平息了他们的欲火,或许是激烈的反抗挫减了他们的锐气,或许是沉重的铠甲牵制了他们挥刀的手臂,总之,他们不再疯狂杀戮,而是派遣一些善良而虔诚的人来到城中,为当地的居民们证明一位陌生神灵的权威,然而这并不能疗救那些受伤的肢体和心灵:他们也因此被扔进了翡思湖里。 对峙持续了很长时间——征服者无法完成征服,而保卫者也无力驱逐——直到某个夜晚,沸腾的翡思湖水突然向他们揭示了这片神秘的土地上另一种生命的存在。人鱼们是湖水中古老的神灵,但她们似乎对入侵者更加友好。她们的首领向黎波底人展示了可怕的魔法:她能预言每一件事,能操纵忠心和信任,还能从云海的尽头召唤闪电、台风。首领向黎波底的入侵者保证说,假如他们能够为自己建造一座富丽的宫殿,她的族人就会帮助他们征服翡翠城,乃至整个大陆。黎波底人欣喜若狂。他们果真动用自己抢掠来的大部分黄金和宝石,建造了一座宏伟的建筑。它就屹立在翡思湖的东侧,巨大的身影遮住了初升的太阳。人们相信,假如这座宫殿不是建在那些血流遍地的日子里,假如它的落成并未代表着刻骨的仇恨与悲伤,当地的诗人和画家们一定会将它的非凡壮丽写入歌谣、摹成彩像,流芳后世;然而,当被毁灭了故园的翡翠城人得知这是一个惊人的骗局时,这座建筑的奇迹也便随之终结,再也难寻留迹。 那些最后的翡翠城人怎么也不会忘记宫殿落成的那一天。他们只见翡思湖广阔的湖面上升起了一道白色的水汽,与湛蓝的天空中温暖的白云连成一体:神灵们分开雪浪从湖中现身。她们的上身好似人类的女性,但没有穿着织物,只有水草缠绕着颈项和背脊。她们戴着贝壳项链和珊瑚头饰,滑腻的墨绿色皮肤覆盖着窈窕的手臂与健美的乳房,湿漉漉的黑色长发垂到腰间,自腰以下开始长出暗蓝色的鳞片,生着鱼尾的下半身贴着地面游动,淌出了一条条闪亮的溪水。早已认定这是不祥预兆的翡翠城人无暇悲伤了,因为这些湖中的生物几乎夺去了每个人的灵魂,让他们欣喜,恐惧,迷惑,疯癫……这一次与神灵的交接,给他们的心灵烙下了永久的、神秘的印记,也为他们的生命注入了某种天分与基因。 然而在这之后发生的事,却是谁也没能料到的:人鱼首领带着她的族人进入殿堂,她高踞宝座,整个宫殿就开始猛烈地颤动,大地隆隆作响;与此同时,首领怒斥黎波底人的残忍与贪婪,她的怒气使闪电贴着宫殿的墙壁游走,让装饰着雕像的拱门上结起了倒挂的冰柱;接着,大地像一张巨口似的裂开了,这座宏伟的建筑在一阵弥天遮日的尘烟中陷入地底,被涌进来的湖水吞噬;人们听见人鱼首领那盖过地裂山崩之声的响亮咒语,久久回荡,直到一切归于静寂。巍峨的宫殿、惊愕的黎波底人和他们的船只都被永久地埋进翡思湖那幽深的绿水中了。
当游吟者奥尔菲穿过茂密的森林来到翡翠洼地时,新的村庄已经在这片土地上建立并繁荣起来,五十年前那场大劫难早已变成一个无可稽考的传说。就连那些曾经目睹奇迹的老人们也不愿承认他们记忆中的景象,他们更愿意说,五十年前,是正教的信仰使他们得到了救赎。他们的后代在布拉德河口建起了港埠,将翡翠地丰富的物产输送到他们从未到过的大海彼岸;他们砍伐树木,开垦大湖周围的土地;内芙仙人和尼卜朗人因此而被迫迁到了林木茂盛的北方。奥尔菲第一次踏上这片洼地,便看到一口口钻入地下的深井——比尼卜朗人的洞穴都要深——瘦骨嶙峋的矿工们三五个一组、被盛进篮子里送往地下,像是奉献给某种深渊鬼怪的祭品。诗人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地方了。入夜的时候,他在布局杂乱的村子里找到了一家简直快要坍倒的旅店,里面有几个工人正一边喝酒,一边荒腔走板地唱着当地的俚曲。一番环顾后,奥尔菲对正在和一个老头争执得不可开交的瘦弱店主小心翼翼地说,他想要住店。那店主差点哭了出来。 “先生,我们真的没地儿啦!您没听见我刚才跟他说什么吗?”他满脸愁容地指着对面那个老头。 老头砰地一声放下酒杯,粗声嚷道:“你在房间里养了个怪物,却让正派的客人在外面挨冻,你——” “普莱扎迪!小声点,我求求你……”店主无奈地打断他,同时向四周瞧了瞧,“你的铺位不是已经安排好了吗?” “我就是看不惯你这种做法,小子,你爸爸当年——” “好啦好啦!”店主不耐烦地把老普莱扎迪按到了座位上,并用一罐啤酒堵住了他的嘴。接着他把奥尔菲拉到一旁,趴在他耳边说道:“我的确还有一个房间,不过……唉,那房间里还住着一个……一个……怎么说呢,一个姑娘……唉,总之,没有关系,你肯定不会对她……房间就在二楼,最里边的一间。” 奥尔菲踩着腐烂得快要断掉的木梯上了楼。当他推开走廊尽头的那扇的木门时,里面的景象惊得他后撤了一步——这倒不是因为他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昏暗的灯光映照出一条纤细的背影,它在靠近窗户的角落里蜷缩着。它虽然在尽可能地让自己占据最小的空间,可仍然因其柔美的线条,而与粗糙且棱角分明的房间轮廓形成鲜明对比。一时间,奥尔菲在回味店主的话:他是不是在有意欺骗他?接着,他看到那个拥有美丽背影的生命转过身来;她望着他,眼神中不知是抵触还是友善。她并不说话。诗人只好硬着头皮走进来;他关门的时候,那姑娘好像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但很快就再度沉默了。 诗人只好先环顾这间客房。房间很宽敞,但只有一些轻薄的棕色毛毯铺在地上;窗户上没有窗帘,外面黑漆漆、少有星光的夜色毫无阻挡地压在屋中人的心头。奥尔菲取下背上的鲁特琴,轻轻放在靠着墙角的那张毯子上,尽量离女孩远一些。这时他忍不住又瞥了她一眼——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店主说他尽可以和她住在一起了:她的眼睛上长了一层白翳,手脚的皮肤泛着淡绿色,生着一种蛙蹼一样的东西,裸露的胳膊上也长着很短的鳍;她的头发紧紧包裹在头巾里,只有鬓角上的几根垂下,泛着黑绿的光泽。她的呼吸像是一种低低的抽泣,似乎空气中的氧分对她而言太过稀少了——不过诗人很快就发现,她的确是在哭泣。他试图安慰她。 “走开。”她无力地说,但眼睛里注满了傲气,“我不需要任何人。” 奥尔菲不明白她的意思;不过当他想到好心店主的叮咛时,他猜到了她需要什么。他轻手轻脚地退回去,躬身拾起地上的琴,走出房间。不一会儿,一阵歌声从门缝里飘了进来: 陌生的朋友,请你安心睡去; 我轻掩房门:愿你勿生疑虑。 你柔和的呼吸,让小屋充满 风铃草与百合花的香气。
好一个良夜!蛛丝网住大地; 我守在门前,终夜不敢远离。 谁说我难忍倦意?你的信任 就是我灵魂的一方枕席。 …… 诗人一首又一首地唱着。虽然那战无不胜的睡眠最后还是击垮了他,可他没有功亏一篑:第二天早晨,他那位奇特的听众突然决定向他吐露一切。
这位相貌奇异的姑娘今年十六岁,是翡翠城人的后代;她的外祖父正是目睹了五十年前大劫难的人之一。劫难过后,布拉德河上来了许多和那些入侵者相似的人,可他们并未带来火器,而是友善地请求居住,并帮助翡翠城人重建家园。他们之中有商人,有传教士,还有农场主;他们买下这里的土地,并雇佣当地居民做工;他们还在湖畔建立教堂——似乎没有人愿意记得,这片潮湿的土地曾经吞噬了一座宫殿。新建的家园中,每个人都在忙碌着,仿佛这就是他们的幸福、他们的归宿。然而还是有些传说,让人们偶尔也感觉到一种暧昧的恐怖:据说,那些神秘的移民从大洋彼岸带来了一种恶犬,它有三颗头颅,且全身都是白银铸成;它好吃人,每吃一个人,身上的白银就会有所增加。翡翠城人不敢去想象它们会从哪里寻找食物,因为他们不愿将这只怪物与那些经常在果园里莫名其妙地失踪的当地人联系在一起。而在某一年的夏天,这些失踪的人口中多了一位老人,还有他的女儿、女婿。这三个人,便是年轻的蔓茉莉——这是本段开头讲的那位听众的芳名——的外祖父和父母双亲。 蔓茉莉有一个同胞弟弟,他叫提尔斯,她非常爱他。但他们长到十二岁,身上也一直没有出现变异的征兆。他们和其他儿童几乎完全一样,只是承受了更多的苦难。亲人们死后,他们互相便成了对方唯一的指望;然而即便是这些苦难,蔓茉莉也并没有让弟弟和她一块儿承担。那时,年轻的蔓茉莉向着翡思湖水发誓说,她永远不要结婚,而且也不会允许弟弟去结婚——她似乎想用这种方式,来事先遏止自己将来可能产生的自私与背叛的念头,它和她当时心中盘旋的纯洁的情感相互抵触;而弟弟提尔斯也是这样想的——他们简直没有办法说是两个人,即便是在那些最微小的细节上也是如此。可是有一天,蔓茉莉突然发现她变得孤身一人了;而且,这几乎可以说是她自己的罪过。 翡翠城人相信,那些外国人对黄金有一种特别灵敏的嗅觉。的确,这种嗅觉在许多年里都为那些友善的入侵者带来了巨大的收益,比如在奥尔菲造访此地的前一年,他们在北方的翡翠森林里发现了一座尼卜朗人精心藏匿的、储量丰富的金窖。这座地窖的通道狭窄低矮,布满了猛兽和机关。他们当然不能亲自进去,便需要一些和尼卜朗人身材相似的探索者——比如儿童,或者更精确些,是翡翠城本地的儿童。当地的女孩们几乎都幸免于难,因为她们关系到黎波底人的某些更加长远和高明的计划;男孩则被农场主们以各种千奇百怪的名义召集起来,押送到翡翠森林的金窖。亲人的死让蔓茉莉敏锐地察觉到这是一个阴谋。她在黎波底人征召男孩的那天晚上,带着弟弟逃到了湖边。不巧的是,正有一队巡逻兵朝他们这边走来。 “你怕吗?”蔓茉莉望着被月色漂白了的湖水,问那孩子。 “不怕。”弟弟回答说;可他似乎并不知道姐姐在问什么。 巡逻队更近了。他们随时都可能被发现。 “那么,”蔓茉莉深吸了一口气,“憋住气。” 弟弟也学着她的样子。就在巡逻队即将发现他们的一刹那,两个孩子悄然潜入水中。 大兵们什么也没发现,就转过队形走远了。 可是当蔓茉莉从水里冒出头来的时候,她却再也没有找到她的小提尔斯——她身边只有一片温暖得异常的湖水,和涟漪之上激闪跳跃的耀眼的月光。 十五岁那年与湖水的不期而遇,激活了蔓茉莉体内的某种基因。当她绝望地在浅水中寻找弟弟的身影时,冰冷的湖水和滑腻的水草仿佛都在亲昵地摩擦她的身体。假若不是巨大的悲哀盘踞在心头,她几乎可以说是在享受着大湖温柔的拥抱。她发现了自己在水中的异常,便很快利用了它:她猛地向黑暗的湖底游去,想要在那里找到她在浅水里丢掉的东西。可是,大湖很快就回应了她盲目的挑衅:她被卷进一个水下的漩涡里,而后被抛了出来,摔晕在石滩上。 第二天早晨,蔓茉莉被冻醒了。她拖着麻木的四肢孤零零地回到村子里时,街道上的人们都惊恐地朝她睁大了眼睛:她已经变成了一个怪物,一个没有长成的怪物。更可怕的是,她让老人们想起了很多年以前见过的一种不凡的生物——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生物在他们的记忆中早已变成了魔鬼的形象。老人告诉孩子们:世上不曾有过神灵,只有过毁灭城市的妖魔,但它们已经被正教永久地驱逐了。而蔓茉莉作为一个生着魔鬼相貌的人,自然是人们避之唯恐不及的。只有旅店的老板不忍看着她冻饿而死,便暗中收留了她。 然而,没有人知道年轻的蔓茉莉真正需要什么。与世隔绝的生活是痛苦的,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女孩来说尤其如此。她一方面害怕那些同样害怕她的人们,因为她本能地觉得,他们有理由、也有胆量去残忍地对待那些令他们感到恐惧的、却又一时间毫无反抗能力的东西;另一方面,她又渴望别人来赞美她、关心她——就像任何一个妙龄少女有理由向往的那样。她对旁人警惕异常,但又在心底渴望关爱,这使她变成了一个多疑和骄傲的人,而这种利刺般的性格又因着青春的生命力而得到极致的显现。她的骄傲很大程度上来自她的苦难。苦难仿佛一种钻石酿成的酒浆,人们忍痛喝下去后,晶莹的光辉就会从他们的眼睛、皮肤、言语甚至周身的空气中渗透出来,并成为他或她灵魂上的一层永久闪亮的釉质。灵魂因苦难而丰润、饱满,因苦难而高贵,并因高贵而骄傲——恐怕没有谁比历经苦难者更有理由骄傲的了。苦难让蔓茉莉变成了一个完满的人,而尚未冷却、甚至燃烧正旺的激情在破坏这种完满。这就是静静地坐在窗前沉思的小女孩心中残酷搏斗——可当她在水气弥漫的夜色中,听到诗人紧闭房门的声音,和他在门外献给她的温柔的歌唱的时候,她的骄傲之心一下子崩溃了。胸膛里隆隆震响的厮杀声仿佛决堤的洪水,变作热泪涌上眼眶。她需要一个人来帮她分担沉重的记忆;她需要在一个人面前哭出来。 面对这个特别的女孩和她的苦难经历,奥尔菲想起了自己的往事——它们仿佛一艘艘沉船,被她泉涌的泪水由渊底重新带上了波涛汹涌的海面;可是他禁止自己和她一起流泪。他微笑着倾听她的每一句话,代表整个世界——这似乎是她赋予他的权力——来接纳她的忏悔。(在某一个瞬间,奥尔菲忽然部分地明白了艾拉荼和他在一起时少言寡语的原因。)而蔓茉莉在倾诉的时候,几乎放下了自己所有的傲气,以至于她以一阵哽咽结束了她的故事后,她抬头望着慈祥的——这是奥尔菲脸上难得的表情——游吟诗人,便不禁迅速地红了脸。她直起身子,将散乱的头发塞进头巾里,挂着晶莹泪珠的脸转向了窗外的黎明。奥尔菲感觉自己好像一个父亲,正在安慰自己为成长的事而烦心的女儿;他本能地伸出手去,想要为她擦去颊旁的泪迹,可是她敏感地躲开了,眼睛还是盯着窗外。 那一刻,奥尔菲突然发现自己爱上她了。
自那个泪水洗浸的黎明之后,蔓茉莉再也没有向奥尔菲说过自己的故事;她似乎觉得自己在那天的表现是一次无可原谅的失态;不过她也并不反感他坐在她旁边,弹唱那些使人心中温暖的抒情歌谣。诗人也终于找到了自己孤身来到此地的使命:抚慰一颗饱经磨难的心。他只愿和她呆在一起,守着对于一个流浪者来说很难得的稳固的幸福。 “听过牧羊诗人朱森的情歌吗?”他问她。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 她摇摇头,眼睛一直看着窗外。现在她的身体发育得和成年的人鱼基本一样了,下身已经变成了一条优雅的尾巴,在太阳下闪着蓝绿的光芒。 “那是我学的第一首歌,”他说,“一个姑娘教给我的。” 她转脸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可是奥尔菲已经很满足了。他唱道: 温柔的天空下草香弥漫, 广阔的田野里暮色苍茫; 痴情的诗人在小路徘徊, 诗篇只唱给美丽的姑娘。
整齐的诗句在胸中斟酌, 手儿颤抖不敢写在纸上; 生怕不小心让姑娘拾去, 便难将甘甜的秘密隐藏。
诗人远望她的美丽身姿, 尚未细瞧她的馥郁面庞; 姑娘好像正午时的太阳, 凝视时便会被光焰灼伤。
她的卷发是他波动音符, 她的眼神带来灵感之光; 她的柔声是最美的韵脚, 她的青睐让歌重获希望。
夏天的傍晚诗人在流连, 亲吻着姑娘足印的芳香; 那轻薄的人儿不知何去, 诗人的灵感也不知何往。
她的诗人此刻伤心流泪, 怀抱竖琴独自仰望星光; 如果有她坐在他的身边, 孤独坟墓即成幸福天堂。 蔓茉莉似乎很喜欢这首歌,因为她要求他再唱一遍。奥尔菲又唱了一遍。她沉默了很久。他本以为她不会再说什么了,于是准备另唱一首。可是他惊讶地发现她按住了他拨弦的手。他的胸口蓦然一紧;可他听见她舒了一口气。 “我想要复仇。”她说,“你帮我。” 奥尔菲立刻无条件地服从了她的命令。 复仇的念头如此清晰地显现,在蔓茉莉的心中,这还是头一次——它一直深藏在她所能意识到的痛苦之下,默然而专横地主宰着她求生的意志。刚才,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那首牧歌和她复仇的责任与渴望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她只知道,当她听到这种歌声时,她感觉自己灵魂的大海中央浮出了一块坚实的陆地。她不敢承认的是:在她的心底,她与她身边的这位诗人是再也分不开的了。 第二天,人鱼蔓茉莉和她的忠实信徒就开始着手策划他们的复仇行动。奥尔菲劝她别再躲藏,而是向翡翠城的人们公开自己的身份,唤起他们对往事的记忆和信心。他花了很长时间试图帮助她鼓起勇气,可蔓茉莉总是对他眨眨那双美丽的深蓝色的眼睛,肯定地说: “他们都是不可信的。” 然而,执着的诗人最终还是想法子证明了她的谬误。
那丑 于 2023-12-2 19:23 补充以下内容
此刻,让我们回到一年前,跟随黎波底人和他们强制征召的年轻探险者们的脚步,深入北方的翡翠密林,来关注一下尼卜朗金窖里发生的事。翡翠城的男孩们被迫披上比他们自己还沉的甲胄,深入漆黑的地下,面对未知的恐怖。随着残破的石阶一级一级地向下延伸,孩子们的心跳越来越快,有的便疯了一样地跑回去,可是被无情地丢了下来。来路渐渐转暗,孩子们被困在了黑暗之中。嚓——嚓……那是什么声音?原来是一个孩子在用火石打火;微小的火星标明了他的位置。可另一个孩子制止了他。黑暗中,我们看不清他的容貌,只知道他是孩子们的头儿,男孩们都听他的。 “别打火——昂斯特,是你吗?”他在队伍的最前端低声吼道,“笨蛋!你会引起爆炸的!” 昂斯特沮丧地收起了火石。 这时,一阵低沉的咆哮由更远的前方传来,回荡在狭长空阔的隧道里。他们每个人都无法说服自己相信、那只是一种幻听。他们都屏住了呼吸。片刻之后,刚才发出命令的那个男孩又说话了。 “大家都别动。”他的声音很轻但不容辩驳,“一头狮子。艾德,把短矛给我。” “赫拉克勒!”其余的孩子们担心地叫道。 “嘘!”赫拉克勒发出了短促的制止声。接着便是长时间的寂静。 突然,那可怕的咆哮声再次震响。孩子们再也顾不得害怕,都拔出武器向前冲去。可是没等到他们见到什么东西,狮子的吼声已经变得有气无力,只剩下呻吟。然后是属于人类的喘息声。孩子们发现前面有一点亮光。循着亮光找过去,隧道陡然变得异常空阔——他们似乎正置身于一个封闭的天坑底部。令人激动的是,在一块大石头旁边,他们看见了浑身是血、气喘吁吁的赫拉克勒——还有一头巨大狮子的尸体。 “嗨!弟兄们!”赫拉克勒露出了胜利的笑容,“这地方还挺敞亮的。” 男孩们向往常那样为赫拉克勒欢呼;他也似乎并不打算表现得谦虚一点。片刻的欢庆之后,他擦去身上的血迹,带领男孩们重新走进黑暗。 对于孩子们在这之后遭遇的种种可怕事件,请允许我讲得稍微简略些:他们继续走了几天几夜——当然,在那里没有人能把时间算得那么清楚——这一段路程要可怕得多,因为他们面临的不仅是山林中的野兽,更有自己体内的怪物:饥饿。虽然路上碰到的、被赫拉克勒杀死的野兽能为他们提供肉类,可由于不能打火,生肉使得许多孩子都染上了疾病,加上数不清的暗道机关,等到他们的跋涉似乎有了一些进展的时候,其中的很多人也已经永远留在漆黑的隧道之中了。 没有人不害怕死亡,赫拉克勒也不例外。一头恶狮的血盆大口或许能鼓舞他的斗志,可是在面对同伴苍白、冰冷、悄无声息的尸体时,他也不禁毛骨悚然——他多么渴望自己能在死神降临时,把自己的朋友们从它的枯手里夺回来啊!死神总是在消磨人们的意志,它希望人们这样认为:死亡不可战胜,因而它是神圣的。但赫拉克勒一直怀疑这一点。 “没有东西不可战胜。”他对同伴们这么说。男孩们不习惯对他的话加以质疑,所以这一次,他们一如既往地点了点头。 然而在死神之后,孩子们看见了一种很不一样的东西:那东西比黑夜都致密,却放射着灿烂的光芒。这种光芒与爱人唇上的微笑不同;如果说微笑是心灵的太阳,那么这种东西就是欲望的太阳。 是黄金。 尼卜朗人的黄金堆满了一间间雕凿粗糙的石室。金块未经加工,可它们并不是靠形状来引目光的——它们的材质是黄金,这就足够了。我们面对这样纯粹的质料时,要担心的就是我们的心脏本身:它就在那里,沉甸甸地昭示着自己的存在;它不分大小,无论彼此,最纤微的一粒与最狼犺的一块都有着绝对相同的构造,不容任何结构与逻辑的存在;它代表着绝对的、无法表述的存在,你不能说出它的名字,因为它没有名字,它只有无边无际的、不可掌控的材料,引诱着你,控制着你,让你不由地觉得它就是你的本质,你就是它的一部分,你无法在绝对的它与相对的你之间制造一套心灵的模器;除了占有它,除了守着它,你没有别的选择……那些深入隧道的男孩们同样陷入了这种强权的控制之中。这时,惊人的事情发生了:几个男孩感到全身开始变得僵硬、麻木,可是他们没有在意;他们的双眼一直盯在黄金那致密的表面,仿佛恨不得刺入它的肌理;这种僵硬和麻木越来越严重,直到最后,他们的眼珠都不能再动弹,也没法再看了:这些孩子由内而外、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尊尊沉甸甸、密实实、精致无比的黄金塑像。他们一直屏着呼吸,没有发出一声。 赫拉克勒也感到自己两臂的肌肉不听使唤了,可他在竭力挣扎着。他开始回想他的仇恨——被黎波底人欺骗,来到这绝望之地,目睹童年好友的死亡——他回想起男孩们对他的崇拜,女孩们打量他时充满渴望的眼神,回想起从前所有的痛苦和欢乐……血液溶解着力量,开始由强健的心脏散射到四肢;他的眼睛、口舌、脖颈和手指,在他强大的意志下逐渐地软化、屈服……最后,他摆脱了;他重新变成了一个人,一个力大无比的人,用他那盛衰有期的、蓬勃的生命战胜了永恒的僵死的物质。 现在,这座金光灿烂的墓穴中只剩下三个活人了。赫拉克勒将他仅存的两个同伴按在冰冷的石壁上,强迫他们闭上眼睛。 “让他们来拿吧!”赫拉克勒愤怒地低吼着,“你们给我醒醒!昂斯特!想想玛吉!你要是死了,我一回去就娶她!我早就喜欢她了,知道吗?你想想她多漂亮,那身段——你在想吗?丢提!我回去就管你快病死的老爹要账,你明白吗?你们两个!……”他摇晃着两个眼神呆滞的男孩的肩膀,见毫无效果,就用胳膊一边一个夹起他们往回走。突然,他的头重重地碰在了隧道的顶上——他发现自己竟然明显地长高了。他只好弯下腰,脚步丝毫不敢迟慢,直到两个同伴在他的挟持下渐渐地缓过神来。 他们得救了。昂斯特努力调动尚未运转灵活的舌头,说出的第一句话便是: “赫拉克勒,你刚才说的……不是真的吧。” 赫拉克勒瞥了他一眼。“除非你死了。”他轻描淡写地说。 他们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一直走出了长长的隧道。太阳正在将它温暖的白色涂满大地。 “里面的黄金堆满了几间屋子,而且……危险已经解除了。”赫拉克勒几乎是愉快地对那些押送者说道,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投过来的那一注注惊愕的目光——那些端着笨重火器的押运者们看见了一个巨人,他在直射的太阳光里没有留下丝毫阴影,仿佛他那坚毅而泰然的脸庞本身会发光似的。
尼卜朗人的金窖被搬空之后,赫拉克勒和他的同伴们自然成了发掘宝藏的英雄。他们在故乡受到了热烈欢迎。黎波底人的首领还邀请他们出席那些牺牲的勇士的葬礼。然而被欺骗和被奴役的仇恨使得赫拉克勒不愿接受这种荣耀——虽然他几乎从来不会拒绝任何形式的荣耀。葬礼那天,赫拉克勒对参加葬礼的翡翠城人——他们之中有许多是他死去同伴们的亲人——语气沉重地说: “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我无意剥夺他们的荣耀。可如果要我真正为他们的亡灵做些什么,那么我要说,他们的死不是自愿的牺牲,他们是在屈辱和恐惧中被迫迎来死亡的……” 他的话产生了可怕的后果。那些死者的亲人把这些话视作确凿无疑的侮辱,而黎波底人则想方设法叫他停止话头。他们所用的方式是一样的: “叛徒!”一位母亲冲他喊道。赫拉克勒看到她脸上噬人的愤怒,他知道它与她的悲伤等价。 在那一刻,赫拉克勒突然学会了抑制自己的怒火,使它不去灼伤无知的善良人——这种深刻的悲哀让他警醒:他看到了一种不可忽略的复杂性,它让他烦躁不堪,却又不得不去面对。 赫拉克勒看了看身旁的两个同伴,但他们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什么都明白了。但这一次没有什么能够阻遏他的愤怒。他的双眼迸射出火焰,悲伤的怒吼让周围的人们战栗不已;他把他的两个曾经的朋友举过头顶,猛然抛向昏黄的天空。那两个叛徒的躯体摔到厚重的大地上,血肉模糊,已再难辨出身份。人们四散而逃。只有一个人还留在原地,他一直注视着赫拉克勒的一举一动,并从这些已然发生和正在发生的惨剧中看到了某种希望。 “走开!”赫拉克勒咆哮道。但那人没有动,甚至还抬起头,直视他那双烧红了的锻铁一般的眼睛,直到它们冷却下来。 “我相信你的话。”那人不动声色地道。 赫拉克勒仔细打量着这个肩背鲁特琴的艺人,发现他身上有着一些历经锻打的痕迹。但是他说: “我不需要帮助。” “不,”诗人的语气依然那么平静,“我需要你的帮助。”
奥尔菲告诉蔓茉莉说,他找到了一个可信的人。蔓茉莉见过赫拉克勒之后,也确信了这一点——她的信任甚至比奥尔菲预想的有过之而无不及。而赫拉克勒则出于类似的原因而视此次见面为一桩灾难。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没有达成共识;事实上,确立共同的目标这件事并没有花费他们太长的时间,只是这次会晤产生了每个人都未曾预料到的结果:蔓茉莉为赫拉克勒着迷了。 当年轻的巨人赤裸着健壮的上身、弯腰走进了低矮的旅店房间时,蔓茉莉就感到一股熊熊的火焰向她靠近。她回过头来,便被他那英雄吸引住了。她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而后者似乎尚未发觉——可能因为她的目光对他而言太过纤细、羸弱。她看着他坐下,当他坚毅的目光投向她的时候,她甚至感到一阵轻微的刺痛。她觉得她再也无力把握自己的尊严了;腹底的烈火仿佛就要像烧化一根绯红的蜡烛那样,把她整个地熔化掉。她一直在竭力控制着自己,而当理性终于站稳了脚跟的时候,她头脑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她要征服他。 可这种征服似乎遥遥无期。 谈话很顺利地结束了。经过奥尔菲的协调以及蔓茉莉不加判断的盲目赞同,他们最终决定由奥尔菲将往事编成叙事诗,在翡翠城的遗民们中间传播,并告诉人们,他们的神灵已经回来了;赫拉克勒负责联系那些相信真理的年轻人,组织反抗的力量。 蔓茉莉的复仇行动似乎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但奥尔菲的心中却阴云密布。作为一个流浪艺人,他当然知道那天夜里蔓茉莉的精神恍惚和语无伦次意味着什么。可他并不清楚自己是否有权力质问她,或者向她提及与此有关的哪怕是半个问题。虽然他们还像从前一样,一个歌唱一个倾听,可是二人的关系却疏远了。直到有一天,蔓茉莉对奥尔菲说出了她的心声——因为她已经濒临崩溃了: “我爱他,奥尔菲,让他臣服于我吧!否则你只能把我埋葬!” 她的话让奥尔菲腹底涌上一种冲动,他不知道自己是想冲上去扼住她的喉咙,还是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可当他看到她的泪水时,他体内的火焰顷刻间熄灭了。在这一刻,他想起了他旧时的女友艾拉荼,并彻底理解了她那用来填补激情空白的沉默的意义——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激她。他低下头,声音就像一个缓慢而沉稳的蜗牛:“你放心吧。” 蔓茉莉正在为自己的话感到后悔,可她居然听到奥尔菲这样回答。她打量着他,好像刚刚认识这个人似的——她看到他的眼里闪烁着往事的光辉。 奥尔菲忠实地履行了他对蔓茉莉的承诺。他向赫拉克勒描述了她的爱慕,以及因为强烈的自尊而无法表达的痛苦;他尽量放缓自己的语气,以免这位骄傲的英雄——哪怕是无意地——利用她的弱点来伤害她。可事实证明他多虑了。赫拉克勒听到他的描述后,垂下了生满蜷须的头颅。他在沉思。他们像两尊姿势奇怪的雕塑般在风中沉默了好久。那位英雄准备说什么了——奥尔菲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可他只是说: “你带我去见她。” 蔓茉莉听到敲门声,她几乎满心希望回来的只是奥尔菲一个人。可她又看见了赫拉克勒那足以点燃任何形式的激情的身躯和眼神。他也凝视着她。 “对不起,小姐,”他说,“我希望能补偿您。” “谢谢你。”蔓茉莉局促地答道。 由于爱情——或者说是迷恋——这种魔药的奇异作用,原本是受惠者的蔓茉莉几乎变成了施恩者。赫拉克勒发现自己越来越崇拜这位神灵一样的姑娘。在她终于破除了戒备之心后,他心甘情愿地屈从与她的任何指示。他将自己身上火一样的禀赋暂时熄灭,像个孩子似的在她身边嬉闹,从各个角度欣赏她的姿容。而蔓茉莉则感到一种极大的满足。可是时间久了,赫拉克勒好像再也不能从蔓茉莉的体内唤起难抑的热情了;当他毫无规章地拨弄着奥尔菲的鲁特琴、嘶哑地唱起一首首儿歌之时,蔓茉莉突然那样地怀念鲁特琴的主人。而此刻,他正在为她的复仇计划在人民中间游说不已。 “过来。”她温柔但空幻地对赫拉克勒说,好像已经在孤注一掷了。 赫拉克勒像一条蠕动的巨蟒般向她靠了过来。他想要将她缠住。可她突然一下子把他推开了。他一个踉跄倒在地板上。一个姑娘推倒了赫拉克勒,倘若不是在此时此地,人们怎么也不会相信。 “对不起,”蔓茉莉禁不住抽泣起来,可她还是说,“请你走吧!” 那位被推倒的大英雄惊愕地抬起头。此刻,没有人知道他镌满意志纹路的额头里面究竟是怎么想的。 晚上,奥尔菲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旅馆。他在黑暗的走廊上踟蹰,不知道是否应该打开门进去——他害怕看到蔓茉莉与赫拉克勒在一起庆祝他们的爱情;他不知道那扇门里是否有一个天堂、而它对于他来说则恰好是个地狱;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背上他的鲁特琴——那是他在这世上最珍爱的东西——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把那些和自己毫无关系的复仇计划抛到九霄云外。最后,他说服了自己,至少是为了心爱的琴而打开了门。可他没有见到赫拉克勒,只有蔓茉莉独自望着窗外的夜色。他不由地又在她身边坐下来,尽量幽默地对她说: “今天我设法说服了几个醉鬼,”他勉强地笑着,“但愿他们酒醒了以后还相信我的话。” 可是她转过脸来望着他——她的眼睛好像两口枯井。她想要说话,但沙哑之极的嗓子让她的表达变成了一阵刺耳的呻吟。奥尔菲吓坏了。 “你怎么了?”他丝毫不怀疑那一瞬间的预感,“是他伤了你吗?” 蔓茉莉使劲地摇头,同时试图让自己的嗓子发出声音来。看来收效甚微。最后,她俯在他耳边,费力地用一种银器震动般细弱的嗡嗡声说道:“原谅我。” 蔓茉莉知道她再也难有机会向奥尔菲表达她的爱和悔恨了。从她发现赫拉克勒的形象变得丑陋的那一刻起,她真正意识到、并且也敢于承认她对奥尔菲的爱;可是她同时背叛了他们两个人:她敬佩的英雄,和她珍惜的爱人。此时的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变化——她将要彻彻底底地变成一条人鱼,变成翡翠地水土的保护神。她无法再用凡人的言语交流,尽管自己仍有无穷的话要对面前的人儿倾吐。 奥尔菲的浑身就像被一束隐秘的闪电击中了一般。他将蔓茉莉紧紧地搂住,泪水洒满了她冰冷的、绿莹莹的肩头;他颤抖着,喘息着,体内充盈的力量不知是恐惧还是情欲。蔓茉莉似乎希望他换一种方式,因为她听到他那些安慰的话,却根本不能相信他真正原谅了她——他那无条件的宽容让她觉得他深不可测,同时也无法亲近。她第一次吻了他,并且越来越疯狂地继续吻他,可是她始终找不到接近他灵魂的路途。她变得像一个妖怪,用碧玉般的指尖抠着他的胸口,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奥尔菲看着她,终于有些明白她想要什么了。 “我原谅你,”他把疯狂的蔓茉莉压坐在地毯上,凝视着她的眼睛,“我爱你。因为我爱这片土地,而你,就是她。” 蔓茉莉仔细思索着这句话的含义。终于,奥尔菲在她的那张布满泪水的脸上找到了笑容。 作为凡人的蔓茉莉最后的一句话,也是带着笑容说出的,但这话本身却并不意味着欢乐。她张开嘴,可她那飘渺的声音却来自天顶:“把赫拉克勒的命运告诉他,算作我对他的补偿:他很快就要迎来死亡,布拉德河水是他的葬身之地。” 奥尔菲方才感觉到她身上令人害怕的部分。他不敢怠慢地点了点头。 这个夜晚其余的部分,当然是在游吟诗人的琴声和歌谣,及人鱼姑娘幸福的倾听中结束的。他们明白,这可能是两人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晚上了。 第二天,奥尔菲将蔓茉莉的预言告诉了赫拉克勒。 “是哪天?”那位英雄平静地问道,好像是在问马术比赛的举办日期。 “她没说。”奥尔菲感到自己的回答很愚蠢。 赫拉克勒沉思了一会儿,说:“好吧。今天我有空。” 听到他的话,奥尔菲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理由再设法延长与蔓茉莉共处的时间了。他把英雄的决定告诉了人鱼姑娘,她便坚定地点了头。 翡翠城人的反抗就在一个烈日灼顶的中午开始了。 如果想写出这场伟大战斗的全貌,我的笔力可能有限得很。我只知道,翡翠城人爆发出了他们积蓄已久的怒火和信仰的激情。在战场上,人们见到了他们的神灵和英雄;他们高呼着那两个名字,胸中满是悲愤和自豪。连老人们都不顾一切地冲上前线——恐惧和对安逸生活的吝惜不再扭曲他们的记忆;他们看到青年人潮水一般冲向敌人的兵营,正好像五十年前那个山崩地裂的日子,愤怒的湖水把入侵者们和他们的肮脏事业全都埋葬掉了……黄昏来临,翡思湖在夕阳下显出无边无际的灿烂光华,这时候,胜利的人们听见了一阵响彻大地的恐怖嚎叫,那声音既像是猎狗、也像是狮子或恶龙发出来的。它持续了几十秒钟,就变作了凄厉的惨号,还有某种巨大的硬物撞击石头所发出的闷响。渐渐地,一切归于寂静,只听得布拉德河水一波波地冲刷着两岸,仿佛一声声沉郁的叹息。 从河边峡谷中走出一个巨人。他身上布满了银色的血迹,单手拖着一具庞大的尸体,它便是那白银恶犬,三颗头颅毫无生气地垂下,颈骨已被一一折断。人们目送着那位英雄,赫拉克勒,走向滚滚东流的布拉德河;他用尽全力拽着他敌手的尸体走到浅水中,脚下金色的流水仿佛滚烫的熔岩。他仰望东方昏黄的天空,平静地深深吸了一口饱含水分的空气,再缓缓呼出,然后径直走向大河的中央。没有人去阻止他,阻止这位大英雄践行自己选择的结局。奥尔菲听到人们传话,连忙赶到河边,却只来得及看见英雄闪耀着火红光辉的背影。 许多青年都知道赫拉克勒的这句话:“没有东西不可战胜。”今天他们看到,他终于战胜了死神,这个最后的劲敌。
胜利的夜晚对于奥尔菲来说,似乎并没有那么值得欢庆——虽然他也的确有理由放松一番,尤其是当老人们非要请他为宴会创作一首歌谣的时候。他只好留在宴会上,而忽略了夜色里那片永不宁静的湖水旁边发生的事。 人鱼蔓茉莉在等着他;他们约好在湖畔见最后一面的。 …… 水葬的英雄啊,你拨开层流、毅然挺立, 身影将山峦和洼地,全都遮蔽; 烈焰滚滚铺满天衢,引你踏上永生之地, 膜拜你的徒众、看到了通往不朽的阶梯。 可是……我仿佛有预感:这记忆将在后代中磨灭; 只见无数凡躯,一代代悄然凝成又消解, 偶尔那残阳、还涂染在阴霾的天界, 借着微弱的天光,那宽阔的背影、可还看得真切! 一曲完毕,人们都流下了热泪,但当他习惯性地扭头望去,想要看到蔓茉莉赞许的微笑时,他却什么都没看见。猛然间,他想起了他们的约定,便疯了一样地丢下鲁特琴,起身往湖边跑去。等到他赤脚踩在那潮湿冰凉的滩涂上时,湖边已经没有人了。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猛烈跳动,每一个细胞都在恐惧地颤抖。他沿着湖岸寻找,跑向每一个晃动的影子,可那几乎总是一丛在风中摇摆的芦苇。他呼喊着她的名字,可他知道不会有回答。 于是他向深水里蹚去,任凭那潭黑漆漆的玻璃淹没了头顶。他并不打算后退,而是一直向盲目和窒息的前方探寻着。冰冷的湖水像无数把尖刀一样刺痛他,有些部位已经不再感到疼痛了。 没有一丝光亮;连穿透水面的月光都没有。嘈杂中的寂静。 可他突然听到——或者竟不如说是梦到——一种声音,一种幽凉高亢却又温柔无比的声音;它开始并不说话,只是发出一种人类难以想象的奇怪旋律。接着,它有了词句。奥尔菲的心被这声音震撼了,因为他知道,这是蔓茉莉的声音。 “奥尔菲!”蔓茉莉在大湖深处对她的爱人喊道,“我不怪你!不要忘了我!” 奥尔菲的幸福和欢乐冲破了他早已冻结的胸膛,在他的脸上绽开了微笑。 第二天中午,他在铺满阳光的湖岸上醒来,这时他才明白,是蔓茉莉真正救了他:正是因为那最后的欢乐,他重获生命。他望着碧绿无辜的湖水,心中充满了怀念。但他知道,蔓茉莉是永生的。他向着她顶礼膜拜,而后不舍地起身离去。 对于这片土地来说,一个神灵、一个英雄和一个游吟诗人的故事将会成为他们新的神话;而对于奥尔菲来说,他只能将这件事储存在记忆中,背起他的鲁特琴,在不辨方向的夜色中告别这片自由的土地。这样一来,他终于将自己出借的自由又收回囊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