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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X城里有一个情妇,叫格洛丽亚。每次我跟她做爱的时候,她就只喊这么一句:不要离开,诺亚,不要离开我。我也会一遍又一遍地对她说:对,你说得对。但实际上,我们都不信自己的话;在过去的三个月里,我每天都和她做爱,可我也随时可能离开,再不复返。我所在的部队为胶着的战事所迫,只能在X城外驻扎。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在城里的酒馆喝啤酒,就认识了她。她是个德国人,她的丈夫也是,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就是在X城外的一次遭遇战中被我军击毙的。因为他所在的整整一个连都不复存在了。

格洛丽亚热情似火,她的大腿非常有力,我总是像一个被钳子夹住的核桃一样被她钳住。她也很漂亮,说着流利的英语。她的年纪比我大几岁,才结婚不到五年,没有孩子。有时候我感觉她把我当成了孩子,这时我就格外用力地对付她,因为这激起了我的怒火。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愤怒,或者别的。只要和她在一起,不管是愤怒,还是兴奋,还是渴望,还是悲伤,甚至我的皮肤对粗糙的军装的感觉,都十倍百倍地加强了。我和她不怎么说话,差不多一见面就做爱,做完就离开。我从不在她家里睡觉,总要趁着黎明还未到来时回到军营,应付早上的点名。何况奇怪的是,与她做爱时无论怎么疯狂,我都不会感到疲劳。

我在军营里从来不会想女人,一点都不会想。只有傍晚时分跨进X城门的时候,我才能想起来她是谁。我是一名合格的士兵,一名狙击手,专门负责清除那些躲在掩体后面的目标,或者干掉敌人火力凶猛的机枪。我的军衔是上士。我配有两支枪,一支是温彻斯特M70,我用它干掉过至少五十名敌人,另一支是M1917转轮手枪,它也杀过二十几名敌人。只是我已经三个月没有用它们了。每天我都用通条和枪油擦拭它们,保证它们随时都能上战场。

我们整整一个团都被耽搁在这里了。X城东边是一座大山,它是阿尔卑斯山的支脉,叫做Y山。德国人在山谷的对面驻扎。他们的人数和武器装备与我们相当,但他们更熟悉这里的地形,比我们更占优势。山谷北侧有一座牧羊人高地,是我们即将争夺的险要,无论哪一方率先拿下高地,与北边的主力部队接应,另一方就将退无可退,全军覆没。我们的目标就是拿下这座高地,但所有暗度陈仓的方法都被证明无效。我们在山谷附近的一切行动都在对方的视野里,反过来也一样,只要我们试图潜入或抢攻,敌人立刻就会把我们撕成两半。如今我们已经与敌人周旋了三个月,双方少有伤亡,但谁都不能前进一步。我们一次次地退回到X城,我对这座小城已经熟悉得胜过我自己的家乡。

我来自佛罗里达的一个小城Z。那里的农民不知道当今的美国总统是谁,年轻人也并不积极地去参军。我是第一批离开那里的军人,到今天为止,和我一起参军的几个哥们都已经死于各种各样的灾难,有的被炸断了身子,有的患了肺结核,还有的死于尼罗河的洪水。但这些都是我听来的,而不是他们本人告诉我的。我怎么能指望一些死人告诉我他们的死因呢?

那天我像平时一样,从格洛丽亚的家里溜出来,跑回城外的军营参加点名,并接到了第100个进军的命令。我所在的连里只有我一个狙击手,所以我接到的命令和别人有所区别:我将乘一辆军用卡车,在X城的城郊下车,徒步进入森林。我领导着四个人,一个通讯兵,一个医疗兵,一个侦查兵和一个狙击手。我的目标是远距离狙杀敌人设在牧羊人高地下面的一个临时建造的瞭望塔里的四个人,并且让他们无法向指挥部发出信号。端掉这座瞭望塔,我军就可以领先敌人一步在森林中驻扎,继而派出小股部队佯攻,等敌人试图从中间切断我们的军队时,用路边的埋伏干掉他们,继而占领高地。如果我们直到中午都没能成功,部队也就无法在傍晚占领高地,这样的话,敌人的另一支部队就要从北边抵达X城。那时候我们就完了。

在这样远的距离狙击非常困难,上面派给我的只有一个狙击手,我们两个是仅有的可以完成这样任务的人。但还是不够。就算两人同时成功,敌人还有两个人,他们也随时可能发出信号。何况这两人未必会同时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

那个侦察兵叫安东尼-巴克利,是个十七岁的小伙子;狙击手叫约拿斯-“蜘蛛”-艾森豪威尔。我不知道他的姓是否常见,但我敢肯定,他不是艾森豪威尔将军的亲戚。巴克利瘦得可怜,是个非常内向的孩子,但他总能够完成我交给他的一切任务,比我预想的更加认真;蜘蛛是一个骨架非常大的人,他总是在上衣口袋里放一个袖珍烟斗,可他从不抽烟,也拒绝解释这个烟斗的来历,不过在其它的事情上,所有人说的话加在一起都没他多。他作为一个英国人参加过一战,可是最后在美国定居,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问不出来。

我先派巴克利去近距离侦查敌人情况。他是个精瘦的小个子,可以藏在哨塔下的灌木丛里。我和蜘蛛爬到一棵离哨塔一千米左右的橡树上,做好狙击准备。巴克利回来后报告说,有两个人在哨塔外巡逻,一个在塔顶上负责瞭望,还有一个看不见,应该在塔内。他们似乎不换班,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仍然各在其位。塔里的人应该就是随时准备给总部发信号的人。

我们在橡树上只能用望远镜看到塔顶上的哨兵,塔下巡逻的两个人被掩体挡上了。我们的时间并不多,离成功或失败只剩下五个小时,如果这几个人不换防的话,我们无论如何不可能迅速解决战斗。敌人的瞭望塔外有大片空地,巴克利一个人虽然可以接近那座塔,但多一个就多一分暴露的危险,何况就算是接近了,也无法在信号发出之前把他们干掉。他们的人比我们多。

我才发现自己接到的是一个几乎无法完成的任务。但即便如此,我也不得不设法完成它。我坐在树杈上,开始不停地用望远镜观察那座塔。这时,我的望远镜里出现了一个人。那是个披着长发的女人,穿着火红色的连衣裙,十分引人注目。她居然从瞭望塔的东边(也就是敌人的方向)走过来,走上了塔前的那片空地,脚步踉跄。我看到,敌人的哨兵也在用望远镜看她。她一步步地朝森林这边走过来,塔上的哨兵已经举起了狙击枪,可不知为什么,又换成了望远镜,直到她走进森林,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为止。

我和同伴们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我说,她朝我们这边走过来了。很快地,我们在不远处发现了她。巴克利把她扭住肩膀送到我面前。我闻到她浑身的酒气,是那种德国黑啤酒浓烈的麦芽臭味。她头发散乱,抬起脸来冲着我们傻笑,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全是弄花了的浓妆。我让巴克利检查她身上有没有带武器,之后给她擦了一把脸。这时我看清了她的样子,差点扔掉手里的望远镜:那是格洛丽亚。

她别的地方都不像她。她长着一头金色的长发,而格洛丽亚是棕色头发,也没有这么长。可她的脸和格洛丽亚长得一模一样。我问她是谁,她用一种十分流畅的英语反问我:你是谁?我问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的。她大笑了几声后就哭了。她不停地哭,直到哭声减弱,我不耐烦地命令她,再哭我就给你点好看的。她才把事情告诉了我。

这时我头脑中冒出一个疯狂的主意:反正只要中午之前完不成任务,一切就都会完蛋,不如我赌上一把。我问她:你想不想报仇?她说:想。我就说,那你走到前面那个哨塔下,想办法让里面的士兵都围着你转,越多越好。其它的事情我们自有安排。到时候我保证你的安全。

她说:你保证不了,不要骗我。但我会听你的。

她走之前我还追问了一句:你到底是不是格洛丽亚?

她停住了脚步,可很快地又继续往前走了。

我看到她像水中的红叶一样缓慢地漂过哨塔和森林中间的那片空地,但我也几次把望远镜对准塔顶上的那个狙击手:他随时有可能开枪。

最后,我松了一口气:他没有开枪。那个女人顺利地穿过空地,在两支枪的枪口下绕过掩体,走进了哨塔。她和那两个巡逻的士兵说了很多话,我想她大概是编了一套极为高明的谎话。你可真不能小看女人。

塔顶上的狙击手很快就换班了。就在这换班一分钟里,我领着巴克利和蜘蛛迅速冲过中间那片宽达一千米的空地,藏进灌木丛。果然,两个巡逻的士兵也不在塔下。我们带着一支手枪、两支步枪,正准备溜进塔里,给他们来个措手不及,这时,那两个巡逻兵端着枪从里面出来了。五人打了个照面,开始交火。巴克利首先被射中脑门,倒下了;接着是蜘蛛:他被一颗子弹穿透胸口,大概是打在了烟斗的位置,但烟斗并没有替他挡住子弹。我也打死了一个人;可是就在我上膛的时候,一支步枪指住了我的脑袋。

我被押进了瞭望塔。塔内的情形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没有人在干那种事。那个酷似格洛丽亚的女人,正坐在一个男人面前的椅子上,看到我走进来,擦了擦脸上的泪水。那个男人温柔地抓着她的另一只手,平静而威严的看着我。

“对不起,我没想到,”女人抽噎着对我说,“他没死,他在这儿。这是我的丈夫。”

我把这句话想了一遍,才知道它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个男人,也就是刚被换下岗位的哨兵,身旁有一个按钮,他的手指正搭在上面。只要他按下了按钮,一切就都完了。而他现在正盯着我看,随时准备按下它。

我可以猛地把押送我的士兵撞在墙上,夺下他的武器。那个男人手里没有武器,他打不过我。但他可以按那个按钮,我也挡不住他。

我可以朝他扑过去。但他可以按那个按钮,我也挡不住他。

我没有别的办法。一切都结束了。只是他还没有按下那个按钮。

突然间,我所能感知到的所有运动和变化都停止了。时间本身停止了。一种无边无际的恐慌逐渐笼罩了我。

那个女人是格洛丽亚,可我为什么没有认出来呢?我认出来了,但我仍然不认为她是她。因为她的头发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变长并变成金色。而且这种变化有什么意义呢?

我不能描述这种恐慌。它不是对注定了的失败的恐惧,完全不是。这时我全然不在乎战斗的胜利。我倒希望我在乎,我渴望我在乎它,没有什么比这种渴望更强烈了。这种在乎能帮我抵御恐惧。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是喜悦还是悲哀,都能帮我抵御它。但现在什么都没有。它直接压在我的灵魂上。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就是:这个世界一直在行动,我也一直在行动。我回应它,它也回应我,我再回应它……从来没有一个时刻,像现在这样,它做出了一个行动,逼着我回应,我却无从回应。

可规则就是这样的:它走一步,我必须也走一步;我不走,它就等着我。但我已经没有理由再做出任何行动了,因为我输了。

我是个士兵,我的一切都是为了完成任务。无论任务成功还是失败,我都会消散。可现在任务失败了,我却没有消散。

我没有消散。这个世界还在等着我的行动。我却不能做出任何有意义的行动。我不能做出任何行动,因为行动总是有意义的。

我不能把那个士兵撞向墙;我不能冲向那个即将按下按钮的男人;我甚至不能看着他按下按钮;我甚至不能呼吸;我甚至不能想这件事。

不是不能,而是没有意义。杀死我的行动的不是任何外部的禁令,而是它本身正在瓦解的结构。

我想起了一个场景……不对,只是一段话:

格洛丽亚热情似火,她的大腿非常有力,我总是像一个被钳子夹住的核桃一样被她钳住。她也很漂亮,说着流利的英语。她的年纪比我大几岁,才结婚不到五年,没有孩子。有时候我感觉她把我当成了孩子,这时我就格外用力地对付她,因为这激起了我的怒火。

我的记忆里没有场景,只有一段又一段的话。我那时有怒火,我渴望现在的自己也有怒火。怒火是天然的动力,它可以让我有行动,无论什么行动都行。

于是我扑向了格洛丽亚。



“您过来看一下,快来,”那个年轻的游戏测试员说,“这个角色吓到我了,他在干嘛?”

我朝他的电脑屏幕看了一眼。

“可能是——”我说,“是个bug,动画调用出错了。这段情节应该是一开头就出现的。我把它记录一下。”

“还有,”他抱怨道,“那个女人的发型前后不统一,弄得我还以为是另一个人。结果居然就是她。”

“哦,这个也记录一下。开始设计的是金发,后来忘改了。”

“我再从头来一遍吧,看看选对了是什么情况。”他说。



我在X城里有一个情妇,叫格洛丽亚。每次我跟她做爱的时候,她就只喊这么一句:不要离开,诺亚,不要离开我。我也会一遍又一遍地对她说:对,你说得对。但实际上,我们都不信自己的话;在过去的三个月里,我每天都和她做爱,可我也随时可能离开,再不复返。我所在的部队为胶着的战事所迫,只能在X城外驻扎。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在城里的酒馆喝啤酒,就认识了她。她是个德国人,她的丈夫也是,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就是在X城外的一次遭遇战中被我军击毙的。因为他所在的整整一个连都不复存在了。

0:13 2023/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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