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十三年前,主後一一一八年,在剛被施萊歇爾老男爵的遺孀派去的騎士蹂躪過的伊利諾村中,約翰走進為狼酋芬利斯暫時搭建出來的草棚,後頭跟著躲過刀兵之禍倖存下來的灰狼女巫醫娜西塔。他倆還沒走進來之前,芬利斯在棚內就先聽見娜西塔蒼老然而尚算是中氣十足的高亢聲音喊道,「你現在不能起身啊!你要躺在草床上休息才對!」總之,光著上身而大臂被黃色麻布包住傷口的約翰不聽勸阻,步入棚內,站立在盤坐的芬利斯面前,兩人對望了一秒。
約翰跪下了。
「我明天就走。」少年俯首說道。而狼酋說,「不用急著要走,等傷養好吧。」
「不,」約翰抬頭,「我必須走。」
兩人沉默相對,褐色眼珠對上金色眼瞳。
「我知道你恨我。」褐眼少年先開口,「我當初就該選擇離開,不要連累你們。我不該讓你們決定要不要留我,不該讓你們選擇像好撒馬利亞人那樣接待我,卻為自己招致災禍。我只是要完成之前就該做好的事。」
「那麼你就走吧。」金眼狼酋低下頭不再看他,繼續用右手食指尖的利爪在沙地上畫字,那是一片由許多盧恩符文互相重疊覆蓋而成的混亂圖像。約翰看狼酋畫出一個Z,在Z的斜線中間又加了一橫。這令約翰想起狼酋之妻塔西娜教他認盧恩符文的那些時光:他唯一能記得的就是那被稱為「狼鉤」的Z形符號,因為他深深地被這群似狼的善良人們吸引,從而把有關「狼」的一切全部聖化。
「我對不起塔西娜。」在對塔西娜充滿悔恨的思念中,約翰冒出這麼一句話。
「你膽敢提到她的名字!」芬利斯大吼一聲,把跪在他面前沉湎於回憶的約翰嚇得跌歪在地。「既然明白你所犯的罪,你最好今天就走。把你帶來的東西收拾一下。日落前離開,」狼酋用他的五隻尖利爪子在沙地上緩慢用力地畫出五道深痕,「否則,我不知道我會對你做什麼。」
約翰準備起身,忽然像想起什麼似的,往自己的長褲口袋翻找東西,終於掏出一把匕首,那是塔西娜送他的「接納禮」,是在伊利諾村中,一個外人被接納進一個家庭,其中的家庭成員可以送給新成員的禮物。「這必須還給你。」他手持鞘部,刀柄朝向狼酋。「那是送你的東西。帶走吧。」白毛狼男答道。「不,正因為是塔西娜送的,我必須把它還你。」約翰說。
芬利斯嘆了口氣,剛抓住刀柄,冷不防約翰把刀鞘抽離,白晃晃的匕刃露出,刃尖朝著約翰,在棚外照進來的陽光照耀下閃爍冷光。「刺我。」約翰說,然後他又搖搖頭,「不對,拿它當飛鏢射我。」
「你在做什麼?」狼男握緊匕首嘶吼著。「你沒聽到巴魯莎和其他的孩子說的話嗎?」約翰反問狼酋,「他們不是說騎士想殺我,反而被我用火燒死嗎?你現在就用這把匕首試試看。」黑髮少年起身,退後幾步,扭頭往棚外人立著的灰毛老母狼方向喊道,「你最好遠離一些,女士。我怕等一下你會受傷。」
「你瘋了,」盤坐在地上的狼男噘緊鼻樑,露出一口利牙,「就那麼想死嗎?」
「會不會死就試試吧。」約翰舉目向上,儘管頭上是草棚屋頂而非天空,他仍然像在對天上的主祈禱,把雙臂往兩旁伸展,露出胸口,「如果我真的會死,也是因為我犯了試探上帝的罪。來吧!」芬利斯沒有廢話,快速起身,把匕首拋了出去。
匕首應該是要飛向約翰心臟的,卻像撞到什麼似地彈開來,斜插進狼酋左後方一碼半處的沙土內。狼酋看看匕首又看看約翰,「你到底是誰?」他向前一步,把眼前高瘦的黑髮少年從頭到腳細看幾趟。
「我是農奴約翰,假扮約瑟夫.馮.施萊歇爾,寇特.馮.施萊歇爾男爵已死的私生子,被男爵在死前指定為繼承人,被男爵夫人追殺。我的父母弟妹因我而死。這座村子也因我受難。可是,」少年說到這裡,握住懸掛在他胸前的十字架,狼酋記得那十字架原本是銀色的,自從約翰從死裡復活以來,十字架就成了黑色,「有了這個十字架,我沒死於嚴重刀傷,上帝也藉它向這村子剩餘的性命施行拯救。我現在向這十字架慎重起誓,」約翰舉起右手,伸直並攏的食指與中指,「在這個十字架與上帝的保佑下,我絕對會提著施萊歇爾男爵夫人的頭回來,以告慰伊利諾的所有死者。」
白毛狼男望著黑髮少年和他胸前的黑色十字架說,「別忘了你的諾言。」接著他轉身背對約翰,「你走吧。」他看著乾草構成的斜壁,對背後的少年拋出這樣一句話。背後傳來向外走出去的細微腳步聲,他知道約翰走了。
*
約翰與巴魯莎一行四人離開伊利諾村不久,伊利諾人就遷村了,從理論上隸屬於弗蘭肯公國的施萊歇爾男爵領,游獵到薩克森公國境內。鑑於在施萊歇爾男爵領內遭遇的慘痛經驗,他們放棄固定一處安居樂業的念頭,幾個月甚至幾日就遷移一次,躲在密林中生活,偶爾搭建樹屋,或利用既有山洞遮風避雨,沒有永久建物,免得原本相安無事的當地貴族某日突發奇想,拿他們來試刀取樂。他們也不歡迎外人,以免又收留到「不對的人」,捲入貴族家庭內爭。這些年來,他們的領袖依舊是巴魯莎的父親,白狼芬利斯。
芬利斯已經有十三年沒有她女兒的消息了,自己收養拉拔大的那對孤兒兄弟也在同一天消失:他明白布魯托和洛奇肯定是跟著巴魯莎走的,從小他倆就十分聽巴魯莎的話,像順從頭狼的權威一樣。起初,這位父親還等著跟約翰走的三個孩子有天帶著好消息回來,每次遷村都會使用如尼文字拼寫出伊利諾人才看得懂的標記,暗示族人下一個落腳處,幾年後便降低自己的期望,每晚祈求上帝,就算他們一事無成,至少保佑他們平安回來。到這幾年他已經沒有什麼期待,標記也不留了,連酋長繼承人都另外挑好了:伊利諾,這是那繼承人的名字,與他們的族名以及母系祖先的名字相同。他一度喜歡這頭與她女兒同歲的年輕母狼,許多族裡的成員也都樂見喪妻數年且孩子失蹤的酋長續弦。(曾經有一位長老這麼說:「遠古之母伊利諾與遠古之父芬利斯的再度結合,將代表我們一族的復興。」)但畢竟兩人的年歲也差太多了。他也不忍把自己對亡妻的悼念放一旁,另與年輕女孩結合生活,索性直接指定伊利諾為下一任酋長,年高德劭的女巫醫為此占卜出來的結果也是吉兆。伊利諾的表現也沒讓他失望:她處事冷靜縝密,耳聰目明,迄今幫助整個族群避過不少危險,不像他女兒(至少在十三年前是)衝動易怒,狂妄自大,容易因情緒與驕傲誤事。
當巴魯莎他們在蘇普林堡內參加皇帝的慶功晚宴,半人半狼的伊利諾人行列正趁著夜色通過蘇普林堡外圍的樹林。
「酋長,」一名毛色灰黃的雄性狼人快步走到領頭的芬利斯身邊,「長者和小孩都累了,我們就在這裡歇息一會吧。」芬利斯聞言,回頭由近而遠地望向後方拖得老長的隊伍尾端,嘆了一口氣,「也好,就地休息,日出前出發。」
等到族人都安頓好以後,芬利斯獨自走到森林空地中央一片被前人搭建過的營火燒灼出的深黑色灰燼前,背倚三呎高的大石塊坐下,凝視上山不久的盈凸月,近滿月的月球掛在蘇普林堡宮廷最旁側較矮尖塔的右邊,白光映襯著城堡幾個窗口透出的黃色燈光,聽起來還有宮廷宴樂的音樂傳出:在城堡內演奏的音量肯定很大。狼耳本來就很靈敏,但是這樣遠的距離還能讓他聽見渺渺樂聲也是挺大聲了。
「老大,」一個微小但清晰的呼喚來自他身後。他很清楚聲音的主人是誰,「坐過來吧,伊利諾。」他用左手拍了拍身旁的草。灰黑毛色的伊利諾依命盤坐在狼酋指示之處,立即報告說,「剛才我請娜西塔占卜過,結果是我們必須留下來。」
娜西塔就是替伊利諾的狼酋繼承權背書的現任巫醫長。十三年前她還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巫醫時,曾為村裡收留化名為約翰的約瑟夫.馮.施萊歇爾一事自行占卜,看見了災難與死亡,與當時的巫醫長奉長老會議指示而占卜出的結果截然不同:「他是上帝派來給我們的使者,」當時的巫醫長在長老會議上宣布,「我們必須善加接待他。」諷刺的是,說這話的他就死在娜西塔所預見的「上帝使者」帶來的「災難與死亡」中。娜西塔因為那次預言的實現而獲得族人信任,芬利斯便順從眾意請她擔任巫醫長。她之後的預言多數都獲得應驗,但也有落空的時候。因此狼酋審慎地問道,「她卜到什麼?」
「狼鉤。」回答如此。
「死亡,或是陷阱。」狼酋說出他所知道的「狼鉤」代表含意,心裡疑惑既然是陷阱,為何巫醫長還指示全族要留在這裡。
「復仇,與狼族復興。」年輕繼承者卻說出相反的話,顯然是狼鉤的另一重意義。
「哼,」芬利斯從鼻孔噴出氣來,繼續問道,「那麼要留多久?」
伊利諾沒立即答話,開始在地上畫字。芬利斯直起上身,腰背離開巨石,湊近去看。年輕母狼用指爪刻出五個盧恩符文:

接著她說,「直到這五個符文所代表的人物出現。」
生命、財富、旅人、改變,以及勝利--芬利斯思索著這五個盧恩符文各自代表的含意,突然想到也許不應該對它們各自解讀。他把它們視作一個字眼,拼音讀出:「伯卡南-安蘇茲-萊多-烏魯茲-索威羅--巴魯斯?」(B-A-R-U-S, Barus?)
然後他瞪大雙眼,說出一個他很久沒喊出口的名字:「巴魯莎(Barusa)……」
*
蘇普林堡內的慶功晚宴上,剛擺脫皇帝糾纏的巴魯莎與她日思夜想的仇人正面相遇了。很巧的是,她倆就在稍早巴魯莎找到施萊歇爾男爵的馬芬蛋糕前碰頭。「夫人,」身穿黑色男用禮服的狼女向男爵母親微微躬身行禮。男爵母親則回以屈膝禮,「傳言中拯救蘇普林堡的亞馬遜女戰士果然氣宇不凡,」她對巴魯莎恭維道,「本來還在想傳言說是狼人太誇張,親自一見竟然是毫無偏誤的事實,這實在令我驚訝不已。凱撒有說什麼時候封你為騎士啊?」
「兩天後,由皇后冊封我。」
「那真是恭喜啊。」
「夫人想知道封號嗎?」
「請告訴我吧。」
「巴魯莎.馮.伊利諾。」
男爵母親笑容僵住,還在想著怎麼回應,巴魯莎便開口說,「你就別再講客套話了,難道你對狼人與伊利諾村不了解嗎?曾經是你死去丈夫領地上的居民,對他們你還想裝作一無所知嗎?你就是因為聽到狼人救了蘇普林堡之圍才特地趕來這裡的吧?怎麼,要找機會把我們趕盡殺絕嗎?」
老女人開始狂笑不止,「我怎麼敢動凱撒身邊的紅人呢?」她一邊呵呵笑一邊說,「我來祝賀巴結你都來不及,又怎麼敢害你呢?」
「你到底有什麼目的?」
「有什麼仇恨就衝著我來。」男爵母親收起笑容,「我兒子是無辜的。」
「我不衝你來,你也會先下手為強吧,就像你那年對我們做的事一樣。」
「要怎樣做你才會放過我?」
「把你的頭給我。」
「那麼我們就沒什麼好談的了。」
「哼,我還只是要你的頭,不是你兒子的呢。怕死就說,不要說得好像不傷你兒子一切都好談。」
「你還是要傷害我兒子?」
「你不就是為了他才『傷害』我們的嗎?」
「他那時才五歲,」男爵母親雙手在裙前交疊互相搓揉著,「我的丈夫說要把爵位給他另外生的兒子,而不是他應該要好好寵愛的小卡爾。我能怎麼辦?」
「那又跟我們有什麼相關?」
「你們不是收留了那賤種嗎?」老女人冷笑著,她說的是約翰,她認為是約瑟夫.馮.施萊歇爾的那個人。
「這不是你在十五年前就計畫好的嗎?」狼女忍不住衝口而出。緊接著兩人都閉緊嘴巴,互瞪對方。狼女心中暗叫糟糕,向敵方洩漏了重要資訊。老女人則驚訝對方怎麼能夠清楚說出「十五年前」那個時間點(那時私生子問題還沒冒出來,她試圖掌握領地大權的計畫執行起來可以非常單純),隨後想起十三年前她派去伊利諾的人馬全軍覆沒之後不久,有人夜闖施萊歇爾家的城堡殺了她的三名親信--
「你這可憎的野獸,」老女人咬牙切齒,「原來你一直在暗中扯我後腿。」
「比起你對我族人做的一切,我做的還遠遠無法相抵。」
「你給我記著,我會叫你身敗名裂。」
「那才是我要對你做的,所以我那一晚才沒在城堡內直接殺你。」
「死狗!」
「婊子!」
兩人都甩過身,背對背分頭走開。巴魯莎走回皇帝那裡,又被胡亂撫摸了一把。而男爵母親走向拱門,經過了那毫不起眼的門房面前。
老女人沒注意到那門房盯著她露出詭異的微笑。
*
「其實你有聞到巴魯莎的味道吧?」蘇普林堡外樹林間的大空地上,灰毛狼女伊利諾這麼問著狼酋。
狼酋本來還盯著遠方的城堡沉思,聽到伊利諾這番發言,顯得很震驚地睜大眼睛望向她。
「我相信娜西塔也聞到了,才刻意挑出那五枚符文作成占卜結果的。」伊利諾輕笑著繼續說道,沒有注意到狼酋芬利斯的表情,「總之,巴魯莎來過這裡。」
「伊利諾。」芬利斯開口呼喚她的名字。
「嗯?」
「我必須跟你坦承,」芬利斯沙啞的嗓音充滿苦澀,「我最近已經失去嗅覺了。」
*
「宴會總算結束了啊!」披戴甲冑的灰狼洛奇摘下頭盔,伸直拿盔的左手,右手繞到腦後抓住左手肘部,伸了個長懶腰。他和他的黑狼兄弟布魯托走在通往他們房間的狹窄長廊上,兩旁明滅不定的火把發出的黃光非但沒有充分照明,反而營造出十分陰森的氛圍。可是對習慣黑暗的狼眼來說,這一點也沒有帶來恐怖的感覺,而且已經是足夠讓它們清楚視物的程度。
「今天晚上斬獲算蠻豐厚的。」布魯托這麼說。這話倒令洛奇感到疑惑,「什麼斬獲?」
「施萊歇爾母子。」黑狼答道。
「對了,」灰狼像想起什麼似地提高音量,「你說那老女人生的孩子到底有什麼毛病啊?居然在晚宴上罵凱撒,不等我們動手,他自己就想把命往死裡送嗎?」
「誰知道呢?」黑狼聳聳肩。
「總之,你說的對,」洛奇從鼻子深吸一口氣,發出咻咻的聲音,「巴魯莎再過兩天就要受封騎士了,到時就像約翰說的,要對施萊歇爾家採取什麼行動也容易得多。」
「你就不擔心嗎?」布魯托摘下頭盔,扭頭看著身旁看來一派輕鬆的洛奇。「擔心什麼?」洛奇反問,雙臂同時向前甩了一下。
「巴魯莎。」
洛奇停下腳步。布魯托超越他一步,也停了下來回頭看他。「巴魯莎怎麼了嗎?」灰狼發出不自然的笑聲,像在緊張什麼。「你還裝,」他的兄弟已經完全轉過身來面對他,「凱撒很明顯喜歡她,你難道不擔心嗎?」
「我擔心什麼?」洛奇把他的長下巴往自己的右肩上抹了幾下,「她又不需要我擔心。」
「你明明就在乎她,為什麼要對自己說謊呢?」
「我在乎她又能怎樣?」洛奇仰起鼻子,鼻尖指向窄廊的天花板,「她又不喜歡我。她要喜歡誰不是誰能強迫的。而且她也不喜歡凱撒啊。凱撒如果敢對她做什麼,她一定會好好教訓他,不必誰來救她的。她不是一個脆弱的女人。」
「你還真是看得開啊。」
「喜歡一個人不就是這樣:不要做她不喜歡你做的事?」
「就你對『喜歡』的定義,」布魯托哼哼發出幾聲促狹意味的笑,「她根本就不該一天到晚對我暗示要跟我交配。」
「喂!」
「抱歉,」布魯托雙手一攤,挺起胸膛,「我玩笑開太過火了。」
「啊!」一聲慘叫從洛奇身後挺遠的地方傳來,那裡應該是窄廊與大長廊的交界處。兩兄弟愣了愣,再對望一眼,迅速沿他們一路走來的路線跑回去。
白色月光從窄廊正對著的窗口照進來,與窄廊垂直的寬敞長廊泛著微藍的色澤。一個身穿紅色連衣裙的灰髮女人趴在地上發抖著。兩位狼人衛士奔出窄廊,慢慢走向那女人。「女士?」洛奇發問道。原本面朝地上呈五體投地姿態的女人應聲抬頭,看見兩張月光下的狼臉,又發出尖叫,雙手遮臉起身退後,沒退幾步又側身往後跌倒,真可謂是手忙腳亂。而在剛才,狼人兄弟倆看清那女人的灰眼、鷹鉤鼻和法令紋。「是那老女人!」灰狼洛奇大叫一聲,向地上的老女人跨出一個箭步,卻被他的黑狼兄弟挽住胸膛。「你要做什麼?」黑狼布魯托問道。「當然是好好地教訓--」「傻瓜!你忘記約翰說過什麼了嗎?」「我知道啊,所以我只是要教訓不是要殺--」「講夠沒有?扶她找侍從吧。」
洛奇把嘴張得老大,看起來可以塞進一整顆山豬頭,「你瘋了嗎?」他瞪著布魯托說,「踹她一腳都來不及了,我們還要幫她?」
「總不能讓她對誰告狀說是我們倆對她做了什麼吧?」布魯托按著洛奇的胸口把他往後推,自己走近地上蜷縮成一團的老女人,「夫人。」他向老女人伸出一隻手,「容我扶你起來。」
老女人坐起身來,甩出她原來掩面的一隻手,打掉狼人那隻戴著皮製手套的手,「滾開!」她左手還貼在她左臉上,遮住了她的左眼,單用右眼瞪視著穿戴護甲的黑狼頭,「我不需要你們虛假的同情,離我遠一點!」
布魯托翻起白眼,回頭對洛奇說,「你走回去找個僕人,幫忙把這貴婦扶回她房裡去。」「不用麻煩了,」先前在宴會上拱門邊擔任通報的小鬍子從紅衣貴婦身後的陰暗冒出臉來,左手拿著一支黑色小十字架親了一下,「交給我吧。」他對狼人衛士兄弟伸直右手食指,指了指小窄廊,又往上指,還擠眉弄眼。黑狼與灰狼互看一眼,先後走回窄廊內,很快就不見蹤影。
「夫人,」小鬍子走到老女人左側,背著窗彎下腰,「這座城堡常鬧鬼,我想你剛才碰見了一個?」
老女人聞言急忙放下遮住左半臉的左手,扭頭望向小鬍子,「你怎麼知道?」她的聲音顫抖,聽來驚甫未定。
「之前有不少人在這裡看過鬼魂,夫人不是唯一一位。」小鬍子向貴婦伸出手,「容我扶夫人起來。」貴婦把左手搭上小鬍子的右手,另一手捏著自己的裙襬,在小鬍子的攙扶下站起身,「感謝你。」貴婦向面前的小鬍子侍從行了個屈膝禮。侍從彎腰回禮,「容我送夫人一程。」他說。「不必了,」老貴婦輕笑一聲,「我的房間就在這道走廊盡頭,很快就到了。」說完她向右轉身就要走。「夫人,」侍從說,「趕緊和男爵離開吧!」
哈格瑞夫的瑪西停下動作,轉頭對侍從說,「你這是什麼意思?」
「容我先介紹我自己,夫人。」侍從再次彎腰行禮,「我是阿弗雷的約翰。」
「阿弗雷?阿弗雷村?」
「夫人。我聽到那群該死的狼共謀要在凱撒面前告你一狀,他們要把十三年前發生在伊利諾村的事公諸於世,還要召開貴族法庭。」
「什麼?」
「夫人。我真的求你今晚就離開,否則你和男爵大人會死。他們會在貴族法庭上詆毀你的名聲,摧殘男爵大人的意志,然後把你們通通送上火刑臺。」
「你到底……」
「小的是忠於施萊歇爾男爵家的臣民。夫人對阿弗雷村的照顧,我一直銘記於心,即使我現在是在凱撒手下做事。我得告訴夫人,現在的夫人與男爵大人在薩克森是無法立足的,回到弗蘭肯還有一線生機。」
「為什麼要幫我?」
「十年前阿弗雷村被滅村,夫人應該想知道誰動手的吧?」侍從瞪大雙眼,其中滿是怒火,「是約瑟夫.馮.施萊歇爾,和他那群該死的狼人!那天我親眼目睹,約瑟夫那傢伙帶著那群伊利諾人,屠殺我們阿弗雷村民,還喊說要替伊利諾村死難的村民報仇。全村只剩我一人逃出來。」說著說著,那小鬍子單膝跪地並以雙手捧起瑪西的右手,「夫人,我們知道您在十三年前實現了對阿弗雷村民的諾言,派了一支騎兵幾乎滅了那群狼,那天在伊利諾村上頭盤繞的黑煙我們都看得見,事後您也帶我們好些人去看過,那些怪物的確走了,不會再叫我們擔心受怕了。可是,可是,」小鬍子把淚眼貼上瑪西的手,「那個毒死寇特老男爵的私生子,竟然帶著剩下的怪物殺光我們。可恨我無力報仇。現在甚至有好些伊利諾人得到皇帝的信任,要來加害夫人了!」小鬍子號啕一陣,再抬眼望向已被這一連串告白驚呆的瑪西,「小的力薄,就算仇敵當前,也報不了仇,但為男爵一家報信這點事還是能做到的。夫人千萬要珍重。蘇普林堡這邊是不能待了。那皇帝現在最寵幸的就是那群狼。」
「那麼,我忠心的僕人,」已被面前侍從一番告白唬得一愣一愣的瑪西拋出一個她一直掛念的問題,「約瑟夫.馮.施萊歇爾那賤種躲在哪裡?」
「我也很想回答夫人,」侍從抬起他那隻被一條繫著黑色十字架的黑繩纏繞著的左手擦擦眼角的淚,「可惜自十年前那場災難後,我沒再見那狗娘養的出現過。但就我從那幾頭野狼那裡聽到的,幫助皇帝解蘇普林堡之圍以獲取皇帝信任,還有貴族法庭的主意,都是那隻狗出的。」
「好,忠心的僕人。感謝你的義舉。」瑪西雙手緊握住侍從的右手,「我立刻下去準備。若我和我兒逃出生天,必定重重報答你的忠心。」
「夫人和男爵若沒事,沒讓那隻狗和怪物們的奸計得逞,這就是上帝給我最好的報償了。」侍從站起身來,兩手伸向瑪西的兩肘,做出要扶瑪西的動作,「事不宜遲,夫人快下去與男爵準備吧。」
「感激你。」瑪西快速做了一個屈膝禮,馬上轉身沿長廊離開。侍從約翰看她走遠,也退進剛剛兩位狼兄弟走入的窄廊。黑暗中有兩對發著藍光的眼睛。
「你胡說八道的功力更上一層樓了,」一個低沉而成熟的男性嗓音響起,那是布魯托。「雖然你昨晚才向我們解釋過,我還是不懂把她嚇跑的理由何在。」洛奇的聲音較為尖細,他向走進來的約翰踏出一步,月光微微照亮他眼睛周圍灰白相間的臉毛。
「兄弟們。」約翰把原本纏在左手上的十字架項繩解下,掛上自己的脖子,「作為一個前本篤會見習修士,口才是必須具備的才能,不然如何對民眾講道,並說服異教徒信仰上帝呢?」
被月光照亮臉龐的洛奇回頭望向暗影中他兄弟的雙眼,翻了翻眼白,他兄弟的兩顆眼珠形成的光點也從正圓變成了不規則的橢圓,給人一種他在皺眉的感覺,雖然狼全身是毛,沒有眉毛這種分別出來的部位。
「好啦,說正經的,」約翰把貼在胸前的十字架從高高豎起的白色領口塞進上衣內,「一個完美的復仇計畫就是到最後階段把仇敵逼到不論他們做什麼都會死。如果他們不逃,我們就用貴族法庭來弄死他們。如果他們逃了更好,缺席審判,讓施萊歇爾與哈格瑞夫家族變成反賊。」
「那不就讓他們回到弗蘭肯接受史陶芬家族的保護嗎?」布魯托的眼珠光點依舊沒有恢復回正圓形,話語中充滿疑慮。
「哼,史陶芬家族都忙著自保了,還會管一個領地在弗蘭肯與薩克森交界的小男爵被皇帝討伐嗎?拿那塊地當砲灰來延遲蘇普林堡與韋爾夫家族攻打他們的時間都來不及了,還保護?」
「對了,約翰。」洛奇開口問道,「你剛才是不是又用十字架做了什麼奇怪的事?剛才那老女人說她見鬼,你好像知道些什麼?」
「沒什麼啊。」約翰用右手食指抹抹鼻尖,但還是被洛奇看出嘴角詭異地上翹。「你就明講吧,」洛奇雙手抱胸,半瞇著雙眼瞅著小鬍子侍從,「前本篤會見習修士,賓根的約翰,在十年前以向伊利諾村傳教為由,帶著三匹像狼的狗到伊利諾的鄰村阿弗雷探問伊利諾村的位置,卻意外得知伊利諾村民在幾年前就被施萊歇爾男爵夫人以武力驅逐出境。阿弗雷的村民還讚揚男爵夫人的作為是德政。所以賓根的約翰在離開的時候,踏了踏腳下的塵土說,『願上帝懲罰這些惡待鄰人的罪人。』於是上帝大顯神蹟,在約翰行了幾里路回頭望向阿弗雷村的時候,降下天火焚燒阿弗雷村,那景象好比所多瑪與--」「夠了,」約翰格格輕笑起來,「別再說了,那真的很好笑。好啦,我說,」他止住笑,清清喉嚨說,「我不過是祈求上帝讓老女人看見寇特老男爵的鬼魂。」
「你幹麼要做這麼無聊的事?」布魯托一隻手拍上額擋住自己的雙眼,「這樣做有意義嗎?」
「本來我也只是想整她而已,沒想到她被嚇了一下,什麼都招了。」
「她又招認做過什麼壞事了?」布魯托把手沿著大鼻樑往前抹,兩眼睜圓盯著約翰。
「寇特老男爵是她毒死的。」
*
「酋長。有一隊馬車經過。」灰黃狼人跳到一株櫟樹上,向坐在大樹枝上背倚樹幹的狼酋通報。「繼續關注城堡動靜。」狼酋交代,「天要亮了,城堡開始活動,我們已經錯過離開的最好時間。全族躲在原地不動,別被人發現。」「遵命。」灰黃狼人跳下樹幹,鑽進離櫟樹根不遠的灌木叢中。
「尼克也挺努力的嘛。」躺在更高枝頭上的灰毛狼女開口說道。
「他以後會是很可靠的副手,」狼酋回應伊利諾說,「你得好好倚重他。」
「布魯托比較聰明。」
「你就那麼肯定巴魯莎他們還在這附近?」
「再一天,就再一天,如果他們沒出現,我們馬上離開。」
「全聽你的,」狼酋說,「既然讓你知道我沒嗅覺了,酋長也該讓你當了。」
「如果巴魯莎出現的話,你就該重新考慮接班人選了。」
「巴魯莎不適合做酋長,我知道。」
「那是十多年前的情況。經過這麼多年歷練,她不會有所成長嗎?」
「自己帶兩個兄弟跟一個貴族私生子找敵人復仇,畢竟與帶著眾多族人求生存是有差別的。」
「也是你要她這麼做的,不是嗎?」
「你就是要與我針鋒相對,對吧?」狼酋芬利斯笑了幾聲,「他們三個孩子離開族人這麼多年,能撐到現在不容易,絕對可以擔當領袖的左右手。但要說巴魯莎可以當領袖,在大家都公認你是我接班人的狀況下,這樣更改接班人選只會生亂,就像多年前讓我們離開施萊歇爾男爵領的原因,不就是已死的男爵生前更換了三次爵位的繼承人選?」
「這還是你第一次跟我提到十三年前那場災難的原因,你好像知道很多?」
「再慢慢跟你說。」
「酋長。」名喚尼克的灰黃狼人又跳上芬利斯所在的樹枝。「什麼事?」芬利斯問道。「有個穿著騎士服裝的狼人從城裡出來!」尼克答道。「什麼?」芬利斯和伊利諾同時驚叫。「是一頭白狼,剛才我們有人接觸她了。她說她是巴魯莎,現在在追擊仇人,」尼克補充說,「剛才經過的馬車,是施萊歇爾男爵的車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