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笋参差,坠水回音。洞穴里静得令人窒息。穴居植物舒展那藤蔓般悠长满是棘刺的枝条、扭折盘绕着迎向天穹上绵延的一道红光,似是这寂谧里唯一的生机。
前几天在此肆掠的兵团离去了,留下满地残败狼藉,也总算还穴林一阵清静。这地下的丛林难能生长茂盛,多亏头顶那束闪耀红光的火石矿脉照明不熄,耳畔滴答流声不止,潮湿温热的空气顺着洞穴的隧道涌起清风吹拂,才造就了眼前这旷野的阔林。
说是“林”,覆草的地表之上真正的树木并没有多少。扭曲的虬枝在高耸的石笋石柱上攀援,即使只是灌丛,看起来也颇有几分乔木的风范——可惜不久前这壮丽之景还有更多的,军队不知在寻找什么东西,途径时把靠近岩壁一侧的树木和灌枝砍去了大半。
黑色的球体从贴近地面的繁茂灌丛里抬了起来,球体上几根粗刺和两侧仿佛牛头的弯角顿时印上了一层天顶的红光。随即那东西忽高高扬起,球体之下连接着似猴的身躯和细长前臂,竟是个活物。
他那长臂抡起身边的木篮子挂在胸前,身体用力向前一跃,后腿位置上一对蝙蝠般的翅膀展开,上一刻还略显臃肿的身体飞了起来,拖一条粗壮如蜥蜴的尾跟在身后。
如此长相怪异的动物,大概也只有在这地底穴林里能见到了。
葛兽、棘头、翼鬼、后飞,这个物种的名字也稀奇古怪,遇见五个外族总会有三个喊出不一样的称呼。不过他也不在意,别人总是叫他“老药”,记住这个名头也就足够了。
硕大圆头上占了小半面积的一双巨眼流露出惊异,占据另一半面积的大嘴咧开轻笑。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腥味,犹如鲜血一样的腥味。穴居动物敏锐的眼注意到那气味飘来的源头,他立即扑翅追随了过去。
暗红色的草叶生在不起眼的岩缝间,迎风微摇,也随风扬起一阵阵淡淡腥香。蝙蝠的翼收起,他圆滚的身体落在地面,后肢为翅他无法像大多数有腿的动物那般行走,只伸长手臂在地面伫立,用力甩动间,黑色的身躯已如不倒翁似的摇晃前行。
寻到目标,一把撕下几片草叶置于细缝般的鼻前,草腥味顿填满了鼻腔。红腥草,这可是只在水份充足又不乏温暖之地才生长的草药,促止血的功效用途甚广,镇子里有的是商人和药房大量收购。他就需要这种容易出售又不难采摘的药材,支撑起他微薄的开销,让他这无一技之长的躯体继续在这穷乡僻壤挣扎着生存下去。
他是个药商,还是最底层靠采药维生的那一种。平日里居住在树木隐蔽之外的舒适小棚屋中,时不时深入密林寻觅赖以求生的粮草和药材。老迈体弱,活跃在野地的同类少有能活到他这年岁的,身体早已不如年轻时利落,寻找些药草还勉强能胜任,但要论及狩猎就力不从心了——毕竟,在树丛间游走维护这寂静、随时注意不要被其他猛兽吃掉,就已经不得不令他全力以赴了。
他小心拔出红腥草不破坏它的根系,一窝红草遍布面前的裸岩可谓成林,他也只取走了一小部分。红草命贱,但也只在同类繁茂的地方易于迅速生长,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自然很清楚要给自己留下未来。
只是总觉奇怪,这片红腥草,似乎在自己到来之前就已被采摘过了。不少肥厚的叶片只剩基部,草丛边缘几株甚至都被连根拔起,案发现场只剩新翻的嫩土。
还有血。真正的血,即使红草的腥味也遮挡不住那地面上不均匀的暗红斑点流露的惊怖。
先前有人来过了吗?他第一反应便想到了那群呼啸着大步跨过山林的兵团。但显然不是,回忆起那军队众多人吵杂的模样,他实在无法相信对方竟可以留下那么干净的痕迹。
野兽吗?环顾四周,一条用血画出的轨迹延伸向不远的丛林。流了那么多的血,一路上甚至还不乏链虫和飞牙那些恼人厌的寄生虫的尸体。就算有红草帮忙疗伤,凭地刺蜥的生命力也难以在这危机的丛林里生存太久吧。
想到这些他不禁暗自兴奋。如果可以发现一头巨蜥的尸体,那足够他好几天甚至一个月的口粮了呢。他伸手拍拍圆脸,折身边一根树木的粗枝壮胆,小心翼翼追寻血迹蔓延的方向而去。
越往丛林深处走,地上指路的血迹已经快要隐藏于深草里再看不清了,可空气中不散的腥味却如沉淀了般逐渐浓郁。寂静的腥气流淌仿佛一堵实质的墙,恐惧阻挡他的手臂继续向前甩动身躯,好奇和憧憬却吸引他继续前进。
树冠遮挡了穴顶如火的红光,丛林里所见皆是望不了多远的黑幕和叶间落下的斑驳光影。浑身遍布黑色的细鳞,伏低身体瘦长的前臂和翼状的后肢一同支撑起身体匍匐向前。行进路途上只有偶尔几声草叶和枯枝沙沙作响,他几乎隐身在了丛林的黑暗里。这一刻,他仿佛感觉到多年前,因年迈而不得不转行“狩猎”植物之前,活跃在这片穴林暗夜里的那头猛兽又回来了。
呼吸声,在耳畔回响宛若闷雷。他立即停下脚步调整,才发觉那不是自己的声音。草地上一大片被碾压过的痕迹,看来已经很近了。他侧身滚进附近的灌丛,结结实实藏了起来。
比他直立起身时还要高大的灌木围成一圈,簇拥着林间一棵乔木。压平的草地上一道拖曳的痕迹延伸至此,汇集了几滩深红血渍。看来是找对位子了。老药将目光转向乔木的另一侧,期盼着看到个站不起身奄奄一息的大块头,是巨蜥还是大红蛭呢、盘蛛似乎也不错,最好是体积够他无忧无虑生活上几个月的那种。
可都不是,没有看到蜥蜴厚重的鳞甲和长尾、没有虫类分节的长腿横贯在视野里——印入眼中的却是一个光民。他过去从未见过光民,可这第一眼看过去他就深信自己的猜测和直觉没有错。
他自己、他的同类、他每日每夜面对的生灵,他们称自己是“穴民”,是活跃在地穴里的生命。可眼前这只动物却和过往所见所闻的野兽们都长得不一样。它太高太瘦了,即使蹲坐在树边,身高也快有他的两倍,可胳膊看起来不比他粗壮多少——简直还没地刺蜥的牙粗。对,那动物有似乎比前肢还长的后腿,他歪着头怎么也想像不出它该如何行走。还有一双翅,和他长在后肢上的翼大相径庭,它的翅膀是生在肩背的,像鳞片又似毛的东西覆盖在翼上,一直从头侧垂到地上——而它身上披着一层布料,身体裸露之处却不见什么鳞片覆盖,只有脑袋上生出一丛毛发。
而且还不是黑色。生活在乏光的穴林里,他见过的大多数动物都是黑色或深灰的,只有在光线充足的地界才能看到浅色或其它靓丽的色彩——他过去就在这片火石照耀的山林里看见过红色的飞牙和脆青色的大林蛇。可眼前这只动物却是银蓝色的,尤其是那对庞大的翅膀,即使殷红的血附着了大半面积也掩盖不了它的刺眼。
一定是光民,那些生长在地面上的生物,生长在他们目不能及的天穹之上。那是个有太阳之光照亮,每天有刺目之白和深邃之黑分割了时光的地方。那个他只在书本里读到过的地方。
失神凝视,他拨开灌木的手不自觉加大了力气,“咔”一声枝条断裂,脆响震耳。
那光民顿时警觉地直起身,手从地上捡起一柄阔剑,指向他藏身的方向。
暴露了,也干脆全暴露了吧?老药面露无奈,两圈滚出灌丛。视野开阔,他立即注意到那光民并非孤身一人,它身边还有一只正斜身靠在树上,不省人事。毛色略深偏蓝,外形看起来很是相似,大概是同一个物种吧?
注意到眼前这漆黑圆鬼的目光落在同伴身上,持剑者舞利刃呼呼破空,显然是威胁。坦然现身无法消除警惕,反而令气氛更沉重紧张了。
哦对,他这时才想起来。刚思绪全放在观察那从未见过的外形上了,怎么忘记更重要的事了呢。
穴民和光民,一个统治地底一个生于地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衍生成了如今这各自割据一方互不侵犯的局面。互不侵犯,也互不容忍。他不知道光民如何处置离开地穴现身于太阳底下的穴民,他只清楚,他过去听说过、也曾亲眼目睹过,穴民的部队如何搜捕误入地下的光民,如何在错综复杂的洞穴网络里追踪它们,如何不留余地地大肆挥动武器,如何将它们无法反抗的躯体拖到镇子的街道上,如何处决。
前几天军队轰轰烈烈碾压过林地的吵闹声似乎还回荡在耳边,原来是在追捕眼前这两人吗?地上一路的血,它们身上的伤,也是猎手的杰作吧。
“别紧张,我不是军方的人。”不是从军的巡猎之师自然他也不需要遵守军队狩猎驱逐光民的规定。可话说出口,他才发现自己又犯了一次傻。对方可是光民啊,怎么可能听得懂自己说的话!
僵持。他观察着对方的伤势。腿上横着几道爪伤,手臂上一条刀痕令它双手持剑都不免有些颤抖。更多的伤痕似乎都被身上缠紧的布条遮住了,看不见伤口,只有一些浸开的红渍验证了他的判断。而依靠在树干的那人,全身大部分都包在了布条里,从刚才一直到现在没一点动静,看上去像是已经死了。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妄动。对方可是能躲避追捕的光民啊,谁知道它是有什么秘密武器,能拖着负伤之躯坚持到现在。
继续僵持。时间的流逝也同样带走了警惕和焦虑。他可以感觉到,那柄一直冷酷指着自己的剑在一点点放低。
他甚至取下挂在胸前的篮子,把采集的草药倾倒在地上。他只是个采药人,原本也不打算去有危险野兽出没的穴林腹地,他周身连武器都没有,他能用来防身的只有一头一背天生的棘刺——而且那些刺还有好几根在年轻张狂的时候折断到只剩钝根了呢。
那光民好似也了解些草药的知识,见他随身携带的都是林子外围常见的药材,这才缓慢放松下来。
依然是僵持。他没有发动攻击,对方便也没浪费力气防卫。他也不想要进攻,发现目的地躺着的不是盼望中的巨蜥或别的什么猛兽尸体,他的狩猎意愿早已消散无踪。可也无力迈开双臂离去。他是个药商,用镇子里那些发迹了的老伙伴的话来讲,他也算是“半个医者”——尽管这话多半是调侃。
可是现在……该怎么办?
泉水顺钟乳石的沟壑潺潺流淌,清脆的滴溅声更平添一层深穴的寂静。一座小棚屋就建在流水溪畔——和地面上那些拔地而起的楼宇相差太大了,这小屋,说是屋子,实则也仅是几张厚皮和布料挂在石柱上围成的小空间。斜面的皮革作屋顶倾淌排走不曾间断的落雨,几根树枝插在地面便划出属于他的庭园。
他那些生活在野外的同类常是一大群居住在高高洞壁的穴群里,当过往他还年轻时也喜欢把家安在那居高临下、方便随时展翅翱翔也更靠近温暖火石的地方。但如今却不行了。他没那么多剩余的精力每天攀爬飞越过那些高岩,也不愿离开成长的荒野去镇子和其它同类或异种混群以寻求庇护。年老无力只能渐渐远离了种群聚居的山崖,他在林外找到了块石笋石柱丰饶的空地,选边缘合适的几根石柱作为屋梁,搭起了他的小巢。和他的种群里其他年迈离群的老人一样,准备孤独渡过他的余生。
危险、无助,他知道他那些生活在镇子里的伙伴们是如何形容他的选择。但至少从离群到现在,他的运气还算不错。山林外围没有危险的猛兽,偶尔地刺蜥的吼声会传到他耳中,好险一次都没有正面遭遇。连修筑成家园的皮革鳞甲,都是很早以前跟随群体狩猎的战利品。
小型的动物倒是有不少,最常见的就属飞牙了吧。说起来,他采药途中也常捡回些受伤的飞牙,其中一部分在这药农家里无数的良药熏陶中病愈飞走,另一些则重伤不治死在了他的手上,成为了他的口粮——专捡那些毫无威胁的病号回家,到底是想找个陪伴度过寒夜的伙伴还是想储备新鲜的粮食,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他坐在棚屋唯一敞开着半边布帘的墙壁前,双手抱着收起折叠在胸腹前的翅膀,蜥蜴一样的粗尾轻摇,抬头出神地凝望头顶那条永不熄灭的、只属于他们地穴之民的太阳。时不时回头,那浑身银白刺眼的光民正蹲在溪边,清洗着自己的伤口。伤势更重的那只已经安置在了窝里,大量深紫红的血渍覆在它身上,竟然还有气息,连他这深知生命力旺盛的巨蜥能支撑什么样的伤势的前任猎人也不忍惊奇。
结果还是把它们领回来了——这次捡回来的伤员居然比自己长得还大只,想想还真是疯狂。那么庞大的身躯够他吃上好久了呢,而且还有两只。伙伴还是食物?还是先聊聊缓解寂寞再吃掉似乎听起来也不错?到底为什么要帮助对方,这一次他也不知道。
地穴的世界没有光明和黑暗之分,始终如一的天空下时光似乎从未存在过。但不再是孤身独处,时间对老药而言却流逝得很快。
和他所想一样,白不懂他的语言,从它口中说出的都是抑扬顿挫都音节,和他熟悉的嘶吼声没一点相似之处,却意外地好听。它的伤势并没有最初他判断的那样重,也许是因为当初遭遇了追兵无暇顾及休息而积劳成疾,他提供的避难所很快就帮它恢复了元气。而蓝就不同了,那是实打实的重伤,仍在昏迷,丝毫没清醒的征兆,甚至好几次他那生长于野地的敏锐感官都察觉不到它呼吸的动静,好几次他都以为它已经死了。可白却一如既往为它濒死的同伴换药清洗,一副完全没有察觉到它快死了的架势——弄得他都想要怀疑自己的判断了,看来这肉很难才能吃到口呢。
为了区分这两个光民,他还按照毛色给它们取了名字。每每脑海里冒出把对方作为食物的念头,他都忍不住一阵戏谑的自嘲。
屋里最深的角落被占,他这几日休憩都只能伏在门口。不过也没关系,毕竟那么沉重的血腥味,他也实在不想搬到太容易被外界感受到的地方。有伤员急需使用,采集药草的工作比过去繁忙了许多——至少不能总是两天干活三天晒篮子平时侍弄一下播种在屋前的小草了。
出门几次归来,他惊讶地发现白对草药的了解甚至还强于自己。最初同意带着对方一起外出时他所想的只是如此可以多一个劳动力——而且光民长得人高马大,就算被掠食者盯上,遭殃的也一定不会是自己——没错其实这才是他的本意。没想到那家伙竟比自己还熟悉草药的特性,总是先比自己发现各种各样藏在石缝崖壁甚至树冠丛里的小东西——身高的优势总是令他不由得长吁短叹。还有那些他自己都没见过、即使见到也从不认为那也可以用作药材的良草。察觉他的疑惑,白手舞足蹈像是在为他讲解草药的功效,自然那些复杂的专业名词他是一个字也听不懂。
无法通过话语交流,不代表他们没有其他沟通的方式。不知是谁先提起的,当他整理好准备拿去镇子上卖掉的草药,当它也再一次为仍无意识的同伴清理了毫无愈合痕迹的伤口,当闲暇之时他们总是坐在棚屋前的庭院里,人手一根树枝在他种了些常见易栽植物的泥土上写写画画。
不是文字,而是没有言语隔阂的图画。
他们聊了很多东西。聊了追捕光民的地族猎手,它第一次画了个奇形怪状的树妖,又擦去重新画了勉强看得出形状的镰刀和长矛,逗得他直笑,确实对这些没见过地穴之林的光民来说这里的一草一木看上去都面目可憎。聊了他的过去,成片遮挡了火石光亮的兽群仿佛蝙蝠般铺开了连成一整片披天盖日的翅膀,他也确实把自己的族人画成了蝙蝠的模样,弄得它思考了好一会儿,直到看到他展开后肢的翼才恍然大悟。聊了附近离得最近的小镇,生活着一群各种意味上的怪物,长相奇形怪状和他和它都完全不一样;聊了从这里通往地面的道路,曲折漫长,在无数洞穴密林里徘徊穿插,连他也无法想像它们到底是如何深入地穴至此的,以致身负重伤。
当然,还聊了地面。无数小溪凝成的河流会汇成宽广无垠的洼地,无数树木聚集的丛林从眼前一直铺散开绵延到没有边界的天际,无数石笋层叠石块堆砌垒起来能比洞穴顶还要高。可依然无法理解,无从想像,他的字典里没有“海”、没有“森林”、没有“山峰”,从未见过天空和地平线那所有的景物在远方汇成了一个点,不知日月星辰为何物,也不曾体会过昼夜的交替、那呈实体似乎可以用手抓住的时光。想去地面上看看吗?它问他,他放下画笔,没有回答。
你的朋友,继续这样下去,它会死的。有一次他用细长的手指向身后的小屋,在地上画了一根枯骨。
不会。它郑重而坚决地在骸骨外刻上了皮肉,木棍在泥土里游走翻起碎石,像极了血液的脉动。
这大概是他们之间最现实的一次对话了,比什么时候猎人才会放弃追捕、什么时候才能安全离开此地继续探寻那通往阳光下的未知前路还要现实。他摊了摊手,目光从图画上移开转向穴顶,又像收留光民之前一样,凝望着头顶那条蜿蜒的红蛇出神。
沿天穹的红火指引,顺溪流向地底迈步。飞翼扑扇,一路上黑瘦的身影迷离,胸前挂一篮货物,令其不得不时不时停下歇息喘气。
自从入住小棚屋,决心以卖药维生以来,已是数不清多少次走过这段路途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却一次次感觉到这本不遥远的旅途悄无声息地延长了——过去途中分明都不需要休息那么多次的。
一路上山林景色逐渐减少,目所能及之处已再看不到乔木的影子,灌丛和茅草稀疏,连称之为草地都不够资格了。荒漠,顺着河谷行进也随处可见的荒漠,只有满目红光照映的岩石,石笋指天石牙向地合成一张血淋淋的巨口。宁静的背景里只听见溪流和水滴的声音,可红光照不到的黑暗里,那些永恒的黑暗里,却似乎随时都隐藏着能将他的生命撕碎的危机。
过去那隐藏在黑暗里的掠食者常是自己呢。可惜,如今却不行了。对于生长在黑暗里的生灵,黑暗是狩猎的乐土,也是本能的恐惧。
他不敢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便只环顾四周后又继续前进。翅膀因长时间飞行而酸痛,他就贴着地面用双手辅助连滚带爬。
终于还是决定去镇子里看看。药草采摘了不少,他也急于求知那些他不了解的草药的效用和价值。把那两个光民留在了身后。军方的猎人前不久刚经过了屋前的丛林,大概不会很快回来;应该也不会随意冲进民居——他是这么安慰白,让它安心留在棚屋里的——虽然他也不确定。
希望,能尽快完成镇子里的事,早点回去呢。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开始担忧那两个光民的安危。不住地摇头驱除盘绕的念头,不可思议,它们是食物才对呢,一头掠食者管好自己手中的猎物是天经地义的事,不是吗。
视线骤然开朗打断了他的思绪。沿溪流一路走来已进入了镇子的范围,庞大的洞穴展开在眼前。溪水至此汇入一汪池塘,和来自众多其它洞道的溪流凝聚在一起,小湖里漩涡微微颤抖着、映出攀爬在四壁和头顶的炽白岩层——比家园的那块火石矿脉明亮多了,他甚至无法用适应昏暗的眼睛去迎接那光芒。地面上那传说能普照土地每一个角落驱散阴影的太阳,该是比这更耀眼吧?
圆柱状的大洞穴里,一些和他的家园相似却搭建得更为粗旷的“房屋”屹立,四面环壁上或大或小的壁穴排列密集,时不时不知身在何方的飞兽掠过投下疾扑的黑影。倒是像极了他年轻时身处的兽群凌空飞舞的身姿呢。
说是“镇子”,其实也只是一块地穴兽群的聚居地,不分物种也不分年龄层的野兽聚集在一起,可很少听闻镇子里出现镇民相互捕食的例子。占据了最好的光源、最好的水源、最大最空旷的穴道,据说时常还有群体里的力壮者外出捕杀猎物归来供大家分享,这里是有军队驻扎的地方。
过去族群里好些老家伙都选择离开群体来这里讨生活了,可他没有。是因为自由吗?他也从老伙伴那里听说过镇民管理的严苛——为了保证军队驻扎区不会出现掠食案件,或者即使存在案件也不会曝光,他实在想像不到那些那些士兵会如何管理。想要尽可能远离的地方,如今却不得不时常前来维系自己的生命,他环顾四周将专注凝聚在视线上,想要寻觅熟悉的老朋友的身影。
还有仇恨。
没有遇上熟人,进入镇子不久后成堆聚集的人群挡住了他的前路。“噗嗤,噗嗤”,即使人群杂乱的话语也掩盖不了通过大地传来的悲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殷红、鲜亮,他在越来越拥挤的街道上用力跃起以老翅滑行几步翻越障碍,人群之间一沫红光悄然映入他眼中,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颜色。不管远离年轻气盛的过往多少年,他都不曾忘记那些声音和色彩,是大量的鲜血涌出伤口才会鸣唱的丧音。不用回头去看,他很清楚街道上发生了什么。阵阵欢呼如水波般自人群中央蔓延开来,在这镇子中心的空地上浸开了一层看不见的红雾。
一群疯子。他绕过兴奋到几乎发狂的人群,径直滚向他的目的地。药店的老板在他敲响招呼的铁铃后好一会儿才姗姗来迟,从刚那淌血的广场回归,和他长相相仿但高大壮实得多的身躯不住颤抖着欢愉。
“还以为是谁呢那么着急,原来是你啊,老药,这次又带了些什么好东西来?”那强壮的黑影扇动后肢的翅膀掠过他身旁,随手接下木篮子便开始清点药材,“刚才的处刑看到了吗?咧口兰做的耶,简直精彩呢!”工作之时那人也不忘停下翻动的大嘴。见老药摇头,他便又继续接了下去:“真可惜耶,这次你又没赶上啊?咧口兰耶,那鞭子,啧啧,你说她是怎么想的,绑些刺条在上面,华丽丽的啊。不过我还是比较喜欢大斧坎,那才叫爷们儿,够果决。”
咧口兰、大斧坎,还有雷飞和刺团,多年来这些名字他不知听镇子的老伙伴们口中提到过多少次,甚至几乎每一次,这些名字都是他们闲聊的主题——这些是驻扎在这个镇子里的军队的那些处刑人的名号。即使从没有认真端详过他们的模样,即使遇上处刑时他都常常被挤在人圈外看不到重点,但这些处刑人和他们擅长的手段,他也几乎可以毫无偏差地背诵出来了。
“前段时间我还看到那帮爷们儿在前面林子那片巡逻了,这是捉住了吗?”他出声询问,尽管知道对方清楚自家所处的位置,他还是抬起手指了指穴林的方向。
对方头也没抬,依然凝视着草药:“不是,这只光溜子是在岩钵那边逮到的,去你家那方向的那队还没回来。大斧坎都过去了呢,不然今天就该轮到他来表演了,真可惜。”
“溜子”就是虫子,而且还是那种肆意啃噬他们储藏起来以度饥寒的尸体、加速腐败,遇到其他动物总是迅速逃跑一溜烟什么都不剩,只能在庞大族群的庇护下求得生存,渺小到连意识都没资格拥有的虫子。过去他只当这是和他惯用的不同的称呼,反正他们穴民也常用名号呼喊别人,可这次不知为何他却难以抑制地愤慨。
“我说,这是何必呢?劳民伤财的去追捕,它们也没做什么坏事吧?”
药老板猛地抬头瞪他一眼,又重新埋下头。瞪视的瞬间一闪而过,可他明明白白从对方眼中仿佛看到一个怪物。“什么叫没做坏事?又是开矿又是挖药的,还搞旅游团呢,溜子钻你家你管不管?”
没有回答。他静静等待对方清点完毕递给了他赢得的报酬,便转身离开了药铺。街道上人群还未散去,包围圈中的军人高声喊着提供入侵者信息者重赏的标语,一遍又一遍,高亢的嗓音和回声重叠在了一起。
回程路上,木篮子里放着足够吸引野兽的干肉,他甚至连专注防范的心思都没有。归途总是短暂,还未来得及整理自己混乱的思绪,双翼就已经将它送到了家园门口。毫无心情出声打招呼示意自己归来,他径自撩开了挂在棚屋入口的布帘。
血,浓厚的血腥,猛地朝毫无心理准备的他身上压了下来差点将他掀倒。一时呆滞,他极目看向室内,原本因接受不到火石光芒而昏暗的屋里现在却一片光亮,只有他拳头大小、闪电凝聚的光球跳跃着爆鸣着,点燃了如血浆般凝固的空气。
白背对门跪坐在地上,双翅展开如白幕裹着银白光球反射刺目的青光,依然专注,没有回头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归来。视线向下移动,视觉顿时和嗅觉一样变得沉重,凝固了起来。
残破,头脑里只能蹦出这个词汇。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蓝一直被包裹在布条下的身体。有曾经狩猎多年的经验,他本是很自信即使没有亲眼目睹,仅凭微弱的气息和毫无血色的皮肤他也能判断它的伤势。可没想到竟是如此。布条原本覆盖了它的左边眼睛,取下之后他才看到它脸上蔓延着一道贯穿了左眼的伤痕,依然渗着紫红的血,可伤口却仿佛已经愈合了。从脖子开始,难以计数、他也不愿计数的伤口遍布全身,他自问就算他曾经所属的那个种群的青壮倾巢而出,也难以在地刺蜥的鳞甲上留下那么多的伤痕,而且还那么深,几乎可以肯定大多数都探及了内脏,甚至可能已经把身体贯穿了。被追捕的路途中它们到底遭遇了什么,他已经无法再用想像力勾勒了。
白正拿着根植物的小刺牵连一段细线,手在残碎之躯上游走,用他无法理解的力量,让伤口在他眼前以可见的迅速愈合,把尚还完整看得出形状的碎片拼接在一起。即使白不停地用水和布团擦洗,血依然顺着那些已经“愈合”的缝隙淌下。分明是大动脉的位置,血却没有如泉眼那般喷涌,他顿时又不自禁回想起了切割巨蜥尸体的场景,也是相似呢,即使斩断了脖子也溅不出多少血花。
直到白深吸一口气,伸手探进蓝被撕开的腹部,扯出一把断裂得不成样子的肠子,准备清洗整理时,他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呼。
白立即惊恐地回头,光球在它的动作中一阵颤栗的晃抖。见是他归来,它开口用属于它的语言感叹,浓烈的血腥味在言语中途呛得它直打喷嚏。一半欣慰、一半惶恐,听不懂它的话语他能捕获的只剩语气传达的信息。是对他平安归来的欣慰,和被他看到这一幕的惶恐吗?可他脑海已如一片死灰的空白,连木篮子都没有放下,侧身翻滚很快就逃离了它的目光。
收留它们时他满脑子浮现的都只有过去他捕捉到的那些飞牙们的残影,那负伤的娇小身躯流露的无助,和那粉嫩的口感回味无穷。他以为收下它们,把它们像飞牙那样养着,火石就能告诉自己下一步该是放生还是吃掉。他本还想说光民的身份和军队什么的都不重要呢,反正他不是军队的一分子也不受镇子的管制,它们是只属于自己的猎物。可现在他迷茫了,自己到底应该做什么。
他想起来了,军队对光民的憎恶,镇民对光溜子的不满。以往一次又一次他在镇子里目睹处决的现场,一遍又一遍听老伙伴们数落受刑人的罪行,他只当是给一成不变的无聊生活添点乐趣的谈资。笑料总是无法在为生存而奔波的头脑里停留太久,那些坊间流言他很快就逐渐遗忘了。反正他过去也从来没有见过光民。
可如今他却遇上了。那两个伤者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布下了通往回忆的引线,药老板的愤慨终于将其点燃。
他全想起来了。药老板第一次向他大肆宣扬大斧坎的英勇身姿时,那个满身披挂着镰刀的厉鬼刚在刺耳的尖叫声中将遍体毛发的巨兽削成了一地碎肉——那家伙听说深入洞穴的领域,在属于他们穴民的土地上肆无忌惮地觅食。被雷飞电了整整一宿的那个,临死前尾巴上的毛炸开就像个粗棍——它也是个跨过了雷池的掠食者,甚至还狩猎了他的同类。
还有长相和白很像但没有翅膀的物种,他好几次看到那种生物出现在处决场上。一次是肆意采矿挖掘走了大片火石的“商人”,咧口兰硬生生把从它身上收缴来的火石一颗颗塞进了它的嘴里,滚烫的矿石在它体内翻涌,从口到小腹烤出了一串焦红的光斑。而活捉了好几只穴民没人知道它想拿去做什么的那家伙,身体被石质的粗棍活活揍成短短的一节一节,再塞进看起来还没它小腿高的笼子里,呻吟了好几时才彻底断气。还有更多的他实在难以一一回想了,盗猎、盗火石、盗药材、盗水、盗领地,种类繁多的刑罚正应了五花八门的罪行,那些光溜子就这样大摇大摆从地面连接地底的深谷河川岩穴来到了他们的家园,占据了一席之地一副这里就是它们领土的傲慢。
“大斧坎追的那个,你知道它做了什么吗?”他记得自己这样询问过。
“不知道,反正都是那方面的事嘛。”得到的回答简洁无力,但随即药老板压低了声音凑近接道,“不过我听说啊,这案子是从巡央那边接过来的,肯定是个大猎物,到时候有好戏看了呢。你这段时间可记得常来啊,别错过了哦。”
巡央是巡猎光民的总管部门,各地镇子里军队巡逻捕获的光民都听他们处置——尽管这个处置大部分都是就地正法。也是颁布通缉令的地方,只有最危险最狡猾逃离重重追捕的溜子会“有幸”领到他们颁发的这份嘉奖。
所以……那两个重伤的光民吗?他不相信药老板那充满八卦气息的眼神,也一厢情愿军队前段时间扫荡而过追捕的不是它们。
可还是要面对呢。白完成了它的活计,便立即冲出棚屋寻找到了正坐在红光的小溪边茫然失措的黑影。他注意到它的手,满是紫红的腥气。他本以为紫色只是红血凝固之后在黑暗里的反光,可刚于室内,如此之近、如此之多的血、如此之明亮的闪电光芒笼罩,他终于看清了那深紫不是凝血,是鲜血的颜色。他见过的那些光民大部分血液都是鲜红的呢,紫色反而更像是他们穴民身上流淌的生命——至少那颜色可不像是身披翎羽和长毛的动物身上应该流出的血,正如覆盖在厚鳞下的他就有一血管深蓝的稠液——令他不自觉地一阵胃痉。
你们,为什么来地洲?他终于决心问出这个疑问。指示、鸣声、画图示意,他折腾了好一会儿总算传达了自己的意图。看似简单的问题却难以明确地表示,也难以用他能理解的方式回答,因此他一直没有提出,它也从未涉及。
一时的呆滞,他看不出它的犹豫是源于惊讶还是愤怒。一次次它回头望向在地穴永不停歇的坠雨声中静静安卧的棚屋,笔下勾出曲折的峰线、火焰凝聚的球体自高空陨落,接着是酷似蜘蛛或者章鱼的生灵、刻画从圆球上蔓延开来的肢体时它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还想再继续,可抽搐中画笔再也无法支撑清晰的线条,它只好扔下木棍,口中不自禁连连低语。依然听不明白,可他本能地理解那该是诅咒。
或者恐惧。他第一次这般清晰地理解了它述说的含义,第一次这般清楚地感受到它对于这沉没在地下没有太阳升起的世界的恐惧。也是第一次,在它初见到他那强忍着绝望的脸上、在它明白被困于此地那强忍着失落的脸上、在它为同伴处理伤口时那强忍着悲伤的脸上,他看到了它的眼泪,和钟乳石上不停滴落的雨点一起,汇进了沉默的溪水。
我想,我们该离开了。一个拉长的箭头起点连着形似棚屋的图案,另一端指向用一条折线比拟的地面。画完这些,白站起身面向丛林的尽头,那是他告诉它离开这条岩穴的通路,也是军队人马深入后还没有归来的甬道。他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的,但没想到来得那么快。
等军队回来再看情况吧,这条穴道很窄又长,还没有什么迂回的弯路,迎面碰上追兵就死定了。他画下一连串的弯折路径、杵上连串的小点代表军队,一边画一边以另一只手用力在小点的位置捶击,画面很快就只剩杂乱的混沌。抬起头,白依然站着,垂首俯视着他的劝诫,居高临下,他甚至不自觉地感到一阵压抑。
“等军队回来再看情况吧。”他已经分不清这是为了给光民躲避敌人的机会,还是为了给他自己机会。白的伤势已经再无大碍,至少手臂和腿上的伤已经不会再影响他的行动了。如果,仅仅是说如果……它想要杀了自己,凭他那比自己高大好几倍的身躯,这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吧。
毕竟它们是巡央点名的猎物呢,也不会忌惮杀他这老弱的病体吧——即使他还是没能理解那时白为他讲述了一半的故事到底是怎样的全景。
更何况它如今也不再是孤军困兽了。不久前蓝醒了。他采药归来迈入屋内的一瞬就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白的喜悦是他首先感受到的,紧接着是担忧。银白的身影立即半蹲着挡在他面前,阻挡他好奇探进室内的视线——很快他就明白了,它想要遮挡的目光不是他的。可是为时已晚,他已经瞥见了一眼半躺倚靠在石柱上的伤者那深蓝色的右瞳。对方自然也看到了他。
那一瞬间,凛冽的警觉像固态的坚冰笼罩在他身上,那是和他第一次见到白时同样的戒备,却仿佛触手可及的实物令他无法动弹哪怕只是后退一步。他不知道为什么,面对一个遍体鳞伤仿佛随时都会死去的重伤者,他内心竟然升腾起猎物在天敌面前,本能的、毛骨悚然的颤栗。
惊怖占据的脑海里他只隐隐约约听见白不明所以的喊声,感受到压迫躯体的负担骤减。没有多想,此时的思维也无力再转动,他转身飞速夺门而出,一口气飞离直到再也感觉不到光民的气息,他才停下。他也许可以肯定白对他没有恶意,自从他决定收留它们一开始它的恶意就在消退,就连最初正面对抗它的威胁他也不曾畏惧,可蓝的杀意……毫无疑问的,那是面对异族不信任和惊诧的杀意,是真正的杀意,一如追逐猎物的军人站在刑场上目视罪人的眼神。
他不相信,也不愿意相信,这样的神情竟然有一天落在了自己的身上。疲惫和惊恐令他不由自主地颤抖,他就那样一直呆站在原地,一直等白找到他躲藏在从林荫蔽里的身影。
现在,孤独奋战的一方反而是他自己。
等待军方吗,可笑,他一再想撇清自己和军队的联系,可事到如今他竟恨不得立即和他们并肩站在一起——尽管他也不知道等到那时他应该做什么。要放手让它们离开去面临那个他可以想象得到的未来吗?折断当作画笔的树枝还躺在他脚边,被他涂抹成一地混乱的图画里还勉强能辨认出洞壁线条的痕迹。他舍不得。
他猛地一扑抱住站在面前的白的小腿,以他的身高他也只能抱住对方身体最靠近大地的那一部分,扁平的黑脸埋进它的裤腿,止不住地抽搐。久居岩洞的演化赐予他那占据了脸庞三分之一的硕大双目敏锐的视觉,却没有教他如何哭泣。
老药坚持不懈跟随在白身边,无论何时,尽量让它那已从伤痛中恢复的巨大白翼笼罩在自己身上。无论身处丛林还是自己家中,他只不时跃上高笋的顶端,用布满鳞片的翅膀紧紧抓牢石笋湿滑的表面,探视四周。浑身漆黑,即使站在高台上,火石降下的天光也不足以区分开他和脚下的土地。没有发现危险,他便又飞落,重新藏在银白的宽羽之后。
白不会伤害他,如果想要杀他的话它早就可以那样做了,它自己有疗伤的力量不需要他的辅助,而除去了他还能随意取用他的小屋鸠占鹊巢、一本万利。可是它没有这样做,也令他固执地相信它以后也不会。
他依然能感受到蓝的敌意。即使已经清醒一段时间,他也可以肯定白已经对它谈过了它们现在的处境,以及他的身份。可是敌意仍在,每一次他进入棚屋,无形的压力都准确无误陡然罩在他头顶,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简直比火石的辉芒还要殷切。好几次他被这敌意突然演化的杀机压迫得无法动弹,都靠白的劝诫才让他重获自由。
只有当白在场时这股紧紧相逼的能量才会稍势缓解。环臂抱着双翼,他将身体缩成一个球在地上微微摇晃。目光越过身前白的轮廓,见蓝的独眼颇是不满却只能装作没有看到他的影子,他不免感到一阵微微得意。
为避免找不到救兵,连自己的棚屋他也不敢随意涉足,随时跟在白身边成为了他的习惯。
仍偶尔有失策的时候。也许是外出后突然想起遗忘的东西,这不重要的事他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那一次自己出于侥幸,没有让白护着自己,而是独自归来。那天他一边寻觅一边自言自语药草的名字,当他终于在平时堆放草药的石架子上看到目标,准备伸手腾身取下的时候,无意转头刚好看到蓝正同样看着那他准备去摘的篮子。他一直以为它睡着了,因此他才敢孤身回来。
它也发现他突然看着自己,转瞬间原本集中在草药上的注意力消散,再无从控制的力量如潮水倾倒在他身上。他赶紧侧身跃出屋门,才没被压个正着。一时间毫无恐慌,他脑海里翻涌的只有欣喜和惊诧。明知光民听不懂自己的语言,他几乎不怎么开口说话,可他现在突然发现,蓝刚才一定是听懂了他念叨的药材的名字。
字符画的沟通如今变成了半幕哑剧。蓝的喉咙受伤发不出声音,但那磅礴的、原本令他恐惧的破坏性的压力此时却仿佛声带般,将文句的含义直接送进他的脑海。他猜这就是本语,任何只要有意识的物种都能理解的无声的语言,深深烙印在所有生命本能里的语言。即使未曾学习不会说出、即使过去从未使用过,即使第一次接收也能理解,仿佛天籁。也许那敌意原本也是本语呢,只是简洁粗暴些罢了。
本语没有物种的局限,犹如一条柔韧可以穿越任何障碍的纽带把三人的交流联系在了一起。似乎什么东西都变得简单了,难以用泥土上的简笔画勾勒的形象呈现在他脑海里,越来越清晰。它们如何在追兵的一路猎捕下不得不朝地势复杂的穴林逃窜,不知在惊慌的暗夜里奔波了多久的时间多远的路途,那用土屑软绵绵刻画的刀刃不再扭曲,他仿佛可以想像得到金属在艳红火石下闪烁的光芒。这一次他滔滔不绝用他最熟悉的文字最熟悉的句式描绘了他的过去,他的族群和他的家乡,他知道白肯定当时没能想像出那万翼竞飞的盛况,见它此时那恍然大悟的模样满心欣慰。
但仍有令人坐立不安的疑问硌在他心头,他迫不及待想要寻求到答案。“你们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来这里?”无法用木棍得到的解答,这一次他希望能得到清楚的回应。
沟通猛然的停滞,他敏感的意识甚至感到那原本柔和的组成本语的力量在悄然重新转化为警觉的颤栗。
“你最好别知道。”
这是良久的等待后他收到的唯一一句话。接着是一声低叹,蓝侧身躺在铺着布单的地上,背对他显然不想再继续。白耸着肩表示自己也无法给予他更多信息。
避开这个问题,他们重新聊了很多有关遥远的地面、有关这地底的故事。有时白抬手呼出一连串白光的电球或是火苗,那是属于地面上、比天穹的火石还要耀眼的光芒。瞬间点亮了棚屋的空间,刺得他睁不开眼。
足以致死的伤痕并未痊愈,蓝的精力并没有恢复太多,好几次它强行中止翻译,顾自翻身宣告休息,任还意犹未尽的两人晾在脑后。经几度的谈论,那一直笼罩在他头顶的压力似乎逐渐缓解了大半,即使没有白做保镖他也不怕会被困死在自己的家中了。但自始至终那股撩人心慌的敌念都不曾消退。
这是经过漫长的时光堆积,如不怕流水的壁石般坚挺着垒叠起来的敌意,就像药老板谈及光民时那股忿恨连绵的敌意一样,几乎刻在本能里了。穴民对光民的仇恨来自军队的怂恿和期待行刑的杀机,他不明白为什么眼前这个光民也拥有同样甚至可能比军官还要更深的仇恨。也许正如它们所说的,这些事他还是不要知道为好。
穴民的军人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在他们后脑、脖颈或者脊背之上,都总有一块如尖刀如利刃如戟剑般突出身体的骨刺。比地刺蜥背脊上的盾甲还要长、还要锋利,并非天生也不是移植,那是用改变生物身体形状的魔法塑造的背鳍,融合了金属比骨骼还要坚硬,是只属于士兵的勋章。他甚至听说过,如果有谁敢不参军就给自己弄这一块拉风的骨刺,那么军队就敢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当作擅闯地穴的光民一样追捕归案。
所以眼前这两个不断摆弄着肢体炫耀背上背着的巨刺的瘦高黑斧镰,毫无疑问,就是军人了吧?
“请问两位爷莅临寒舍有何贵干?”他双手背在身后,露出脆弱的胸膛,以他的物种常用的方式致以尊敬和问候。莫名的紧张,当本朝思暮想的军人出现在自己眼前,他却没来由地想要退缩,语气中不自觉泛起油腻的腔调。
六条腿周身覆盖鳞甲的巨兽直起足足有他三倍高的身体,两对前肢凌空挥舞了几笔,如镰刀般粗长尖利的爪勾勒出了一个人形。“我们在追捕光民,长得像这个样子,你看到了吗?”斧镰的声音很尖锐,仿佛利爪用力抓紧岩石的磨擦。
为了让他更了解他们的目标,两头斧镰甚至拿出了一卷写着通缉字样的图纸,画面算不上精细,却足够辨认出物种了。还有一条沾染了血迹的布巾,显然放置了太久,陈血早已凝成了深褐,他尝试嗅了一下,什么气味都辨别不出。
“没有看到过呢。原来前段时间军方浩浩荡荡开过这片林子是为了这个吗?”
但毫无疑问,对方想找的就是它们。除非这片丛林里还有别的背着羽翅的物种逃亡经过。
前天他注意到连接着穴林的岩石通道里传出嘈杂的动静,像极了一群地刺蜥迁徙的脚步,那是锋利蜥爪踩在岩壁上,鳞片与地面摩擦的噪音。这片林地常常会有地刺蜥途经、觅食、休憩,再继续踏上巡游迁移的旅程。可不敢怠慢,他立即告诉那两只光民好好躲藏在他家里不要外出,他可不愿意赌造成这山林窸窣的到底是蜥蜴的大军,还是另一波大军。
此时此地,当他在棚屋边的园子里整理收拾以往种下的药草时,该来的终于是来了——就连他自己,这段时间也没敢远离自己的小屋,去林子里寻觅野草。
一直保持着茫然的眼神,他真是庆幸前来闻讯的军人不是属于他的物种。像他这种身披鳞片的动物没有丰富的表情,一张大嘴无趣地耸搭,也只有他的种群同胞能看出他隐藏的心思。那两个军人摇摇头显得很失望,可依然逗留在他面前,没有离开的意思。
“还真是精致的小屋子呢。我说我们来的时候怎么没看到?”
“笨,过来的时候走的靠山那边啊,都没有过来搜寻呢。说不定猎物就从这附近溜掉了,我说后翼仔你真的没有看到可疑的东西吗?”
斧镰的头很尖,犹如梭子接在和头最宽处差不多粗的脖子上,细密的鳞片和话语间参差的根根利齿在火石下光芒如金属闪烁。和他的物种很是相似,斧镰也浑身长着泛幽光的利刃,尖刺从头一直蔓延到尾端——而且比他那些粗顿的刺更细长、更令人不免心惊肉跳。他不敢一直凝视他们的躯体,那每一寸尖角、每一条肢体轻轻挥开卷起的风压,都令他不由自主地心慌。他只摇了摇头回答他们的提问,接着埋下脸看着自己脚边的泥土。
“你没看到坎子哥一股脑追一路结果发现地上一滩血迹都没有的那张脸,哈,简直精彩。”
“真是的,当初就说要分散几波搜索。现在过了那么久味道都散了,血迹也早就看不清楚了呢。真是可惜,巡央给的可是大猎物呢。”
“把尖眼弄残的账还要找它们算回来才行啊。”
没有人在意他的失态。毕竟,这些有大军撑腰的斧镰在镇子上都是随意横着走的,把一个弱不禁风的老家伙吓得不敢说话实在是太常发生的事了——以致他们连到底是什么让这老家伙不敢出声也没有细想。
怎么办,做什么才好,他不知道。也许当初军队归来的那天,他就应该把它们赶出去任其自生自灭的。那是对他最好的选择,那样的话它们的未来不管怎样都和他没有关系,他不必担忧承担包庇它们的罪过。可他做不到。他眼睁睁看着它们躲过了军团的搜寻,身负鳞伤鲜血散遍了丛林的低草,眼睁睁看着它们在死亡里挣扎夺回了生命,明白感受着它们初对自己的戒备、一点点让那令他恐慌的杀机消散。却要把它们重新抛开还给那连火石的光芒都看不到的绝望里吗。他说不出逐客令。
“对了,我说你一直在哪儿弄什么呢?”
话题突然又回到了他身上,吓得他手里正理顺枝条的木棍一把扔在了地上。祈祷吗……也只能祈祷吧?愿一切平安度过,军方谁也不知道他这块小地头上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晓,也就和他没有关联了。
“好像是腥草……药农啊?”
他赶紧点头示意,将叶片已经长大足以采摘的草株拔起,放在一旁的木篮子里。
“哦,这不错啊。老大好像说过想多捞点草药屯着备用吧,正好这儿有新鲜的遇上了。喂你,带我们看看你的货呗?是在这里面对吧?”
说着那高大壮硕的黑影就上前几步,跨过屋前蜿蜒的溪流来到小棚面前。前肢伸长,和小臂差不多粗细长短宛若一柄尖刀的爪已向棚屋门口的幕帘探去。
糟了。没料到那斧镰竟会当着他这主人的面直接进屋,他惊呼一声团起身便超房子滚了过去。两头斧镰都被他这一声鸣叫镇住了,向屋内伸出的爪子更是停止了动作。可是,依然是来不及了。
“准备战斗!”斧镰的咆哮震薄布搭的门帘一阵颤抖,浓烈的血腥气味扑鼻,他瞬间就明白了对方为何突然如临大敌。他可以藏住它们的身形、他可以用泥土和草叶掩盖它们走过的痕迹、甚至连屋外的血气他也能尽力用同样沾满腥味的红草来遮挡。但屋里,即使堆放了大量的药草,他每次撩开门帘依旧可以嗅到那积血洗不净的沉淀,和他们穴民辛涩的血液不一样的气味。
完了。他看到远离棚屋断后的那只斧镰已经仰头一阵尖锐的嘶吼,显然是警报,而前锋用力拉开布门,伸出利爪准备好了捉拿眼前看到的任何活物。头脑空白手脚僵硬,他瘫坐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惩罚会是什么样……对,自己一定会被惩罚的吧……
恐惧之中他只觉连时间都变得迟钝了。迟钝到他甚至能看到一道电光贴着地面从屋内探出,他能捕捉到颤抖的青蛇每一次挥击的动作,每一次那刺眼的闪电鞭抽打在门口的斧镰身上,皮肉焦脆的声响。
蓝色的流光窜出棚屋,径直向仍在高吼的斧镰撞去。赤金的烈火卷为光矛的锋芒,狠狠砸在报警者的胸膛。刺耳的尖啸戛然而止,斧镰的黑鳞被火光照耀得如镀金般锃亮。紧接着,那几乎深陷入他胸腹的火球炸裂,条条红蛇撕开了条条鲜绿的浓血。
而蓝光也停滞了,站在老药眼前的是一头蓝毛的异兽,只比他略高出几分,体型酷似蜥蜴。那一双淡蓝的羽翅折在它背上,无数布条裹紧它的厚毛也遮不住紫色的华彩绽放。比巨蜥更厚重的头颅抬起,凝视着他。没有话语,他却可以清楚感觉到它的愤怒,情感化为火光乍现围绕它的身躯。
是蓝……吗?想询问,可震悚的喉咙如噎说不出一丝话语。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火焰熊熊灼烧的轰响,以及超越了他双目的极限令他难以正视的光芒。无法承受的炙炎笼罩在他毫无遮拦的身躯,他能听见自己的鳞片纷纷炸裂的声音,每一寸皮肤在赤炼的苦难里都不堪重负地哀鸣。
余光之中白的身影扑倒在火龙的身上,宽厚的白翅挡在他面前,任由龙之炎灼灼抽打。一瞬间压迫着他的热量消退了大半,就像前几时,同样也是白帮他阻挡了杀意一样。
来不及任回忆浮起,他又听见了斧镰的啸声,许多嘈杂的低吼混在火焰的燃鸣之外。是听到士兵的警报,援军到来了吗?稍一分神,一道橙红光影流窜,自他眼底掠过。
彻骨的剧痛,伴随着金光乍亮的晕眩。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喉咙竟然可以爆发出比地刺蜥还要刺耳的嘶吼,比他过去和种群的精英一起狩猎时高唱的战歌还要嘹亮,掩盖了新步入战场的追兵惊慌的低吼。整个右半身体几乎失去知觉,他颤抖着伸手去探查,猛火撕裂血肉灼骨,只一霎那就将他整个右侧躯干从肩臂到翼膜都变成了一块焦炭。
不敢相信。他勉强抬头迎向眼前那喷涌的火之泉,几条火舌如怒兽咆哮,皆准备好再次向他倾倒。
为什么!他想大吼,可声带已被惨嚎占据。无可奈何地无能为力。到底自己做错了什么。龙在火光里闪耀着青芒的双目凝视着他,即使身体被烈火灼烧,周遭目所能及已陷入一片赤红的炼狱,从对视着龙之瞳他脑海里却是彻骨的寒意。
那是猛兽凝视着猎物的眼神,是龙从棚屋冲出瞪视那已化为两具尸体的士兵时满眼的狂躁,是他见蓝清醒伊始感受到的杀意。他满心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成为那忿恨的长矛所指向的目标了,过去在明亮的光团火星下交谈的种种,他口中的年轻时代的故事和它们讲述的那光影地面上的一切回忆,如烧伤的裂口里涌出的鲜血一样无可抑制地将一片空白的脑海填满。
即使剧痛正仿佛利齿啃咬他的神经,他也不愿相信。
“喂!怎么样!还有人活着吗?”报警的尖啸中他听见一个声音,自爆鸣的火光背后传来,混杂在新赶到的军方吵闹的脚步声里。话语在热流里扭曲了语调几乎听不明晰,但却莫名地熟悉亲切,那是属于他的物种那浑厚低沉的嗓音,穿透了火焰的燃鸣。
猛一股劲风推在他背上,他来不及去想何来的急流,已失去了所有支撑的身体,顿时像颗球极速远离烈焰统治的庭园,朝救兵的方向滚去。
“救命!”念头猛地在他脑中炸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喊出这样的句子,思绪在炽热的伤痛中如洪讯,即使不愿意出口,他也无力改变它的流向,“它们占了我的房子,逼我帮它们!救救我,我要死了!”一连串话语蹦出他的咧口,简直就像早已排演过许多遍一样流畅——是自己早就已经选好了面对军方的推辞了吗,连他也不由得惊讶。
却没想到在这样的场景下脱口而出,连滚带爬逃到那救兵脚下时他早已满脸污渍,声音哽咽地听不清词句了。一路鲜血划出的青黑尾迹触目惊心。那站在最前的斧镰立即勾脚将他伏地的身体揽在自己身后。
依然不愿死心,他极力抬头只想再看一眼那夺目的火焰。追兵越聚越多,蓝龙和白的身影在烈火和电流的掩护里小心退却。见他已躺在包围圈之外,他注意到白垂头似乎是舒了一口气,接着俯身将龙抱起扛在自己肩头。龙口微张,似乎是黯淡了些许的火光重新积蓄着力量。
他突然感到空气中躁动的气流瞬间平静,凝结成一股他熟悉的暖流。就像他和它们在屋里闲谈时的那种熟络,暖意传达的只有一个词汇。
“谢谢。”
这是它们在他眼中留下的最后一幕。下一刻从密林里岩道上冲出的黑兽阻断了他的视线,团团包围中他只能隐约听见烈焰升腾的爆鸣,比火石更璀璨的青光流窜炸响。
不知是什么动物柔软温暖的臂膀搂着他失血严重的身体,带他迅速离开了战场。光明骤减,世界又回到了只有发光矿石笼罩的寂寞。痛苦引导水花从他脸上淌下,像极了不断滴水的钟乳石之雨裹住了他的面庞,潺潺细流汇进身侧被烧毁的伤口,更疼了。
滴答滴答,地穴的雨声从不会停止,坠落在房顶。淅淅沥沥,顺斜面的屋棱流淌滴下。抬头仔细凝视,洞穴顶端那火石的光芒投射在大张皮革铺就的屋顶,条条深色的血脉勾勒在浅红的背景之上,好似宽厚又显轻盈的巨大翼膜。
黑色的圆形头颅随着雨点奏响的鼓乐微微摆动,小犬般大小的身形坐在一块矮岩上,即使革顶阻断了大部分“阳光”,那里却也能享受到一些暖意。细长的双手一边追寻着背景音节奏的韵律,一边在挡于身前的石桌上翻找查阅着文件。几丛碾碎磨成细粉的药草分门别类躺在铺展开的文件上,他得小心翼翼才不会把不同纸页上铺好的药粉混淆在一起。
“哟,老药,一会儿有处刑哦,广场那边都准备好了,不去抢个好位置?”
布帘撩起的门外熙熙攘攘不时有动物经过,将拉长的各形各状的影子投射进他的小屋。说话的后飞正扑翅悬停在他棚屋的门口,手臂指向更喧嚣的前方,期待和兴奋爬了满脸。他只是摇了摇头说自己不去,手上的工作一直没有停顿。似乎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拒绝了,发出邀请的后飞摊摊手,便拍翼很快飞离了视野。
多少次了,他的老伙伴们来邀请他一起去观看处刑,镇子上的军方对捕获的光民的处刑。他一次也没有去过。
是不愿面对回忆的逃避吗,他不知道,甚至到底应不应该把光民看作害虫他也无法确定。已经过去很久了,他伸手轻轻抚摸着右侧的躯体,伤口愈合、鳞片早已在烧痕上重新长出,只有腰间一小块灼伤最严重的地方只剩裸露的表皮,青黑色的皮肤在火石的光芒下如鲜血般透亮,随时提醒他那段过去。
门外刑场表演开始的欢呼声掩盖了落雨的乐音,他举高手臂拉伸一下久坐有些疲劳的身体,接着以手代腿“走”到门帘边。他的小屋离刑场不远,探出头受刑的光民那刺耳的吼叫顿时填满了他的听觉。不是那他曾经熟悉的声音。只需要确认这一点也就够了。他缓慢放下布帘,室内的一切又黯淡了几分。
一点消息也没有,大斧坎的队伍早就归来了,是他们救了在烈火灼烧中危在旦夕的自己的老命。可关于它们,一点消息也没有,从未在刑场上相见也无从探听,那两个光民仿佛没有存在过,只有身上的伤痛告诉他它们是真的。每次有处刑时的确认成了他的习惯,也许,再也不要再次遇见,是最好的吧。
他走到角落打开一口木箱子,顿时扑面的生肉香气弥漫在小屋的空间。大半口箱子的肉糜,那是他过去独居荒野时想也不敢想的奢侈,刺激得屋内暗处整齐排放的几家铁笼子里阵阵欣喜的躁动。
整个右半边身体几乎被灼焰吞噬的重伤,即使有军方的医师妙手夺回了他的生命、就连那看似已被烧成一条骨架的后腿也在修养中逐渐恢复了短暂飞行的能力,可他已经不可能再回去那片孤独自由的林野了。老、弱、残疾,军方拍着他的肩表示同情他的遭遇,并敞开了聚居区的大门迎接他的入住。
对,没有惩戒。那些士兵相信了他在战乱之中编造的谎言,相信了那个他被光民要挟、不得不为它们疗伤、并最后被反咬的故事——毫不怀疑地相信,甚至还声称他能在巡央点名的猎物手下存活,简直就是个奇迹。他低头默默看了一眼自己右腰上那一直没有重新长出漆黑鳞甲的地方,在光照下和周围格格不入,看着仍有些活动不便的右翼,没来由的酸楚绕在心头。
右手拿起木箱子里的长勺舀肉粉,左手抓一把桌上磨碎的草药混进食物,郑重送入每一个笼子里,激起一阵争食的骚动。待做完这一切,把每张文件上的药粉都送进了相应的兽笼,他才觅两勺喂自己填饱肚子,回身重新坐在桌旁。
飞牙扑闪着两对晶莹流光的翅膀,血蛭圆滚的身躯蠕动着将每一粒肉屑都揽入口中,蝙蝠的翅膀拍打咔咔作响,八条腿身体比他脑袋还要庞大的虫子伸着螯肢谨慎试探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食物,进食的声音如镇子中央那镜湖被扰乱的浪涛,淹没了他的思绪。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批了,不时有受伤的生灵送到他手上、又不时被送离。就像过去他从林地里捡回飞牙的伤者,又目送病愈的它们飞走。只是如今他再也不必把面前的这些动物们看做食物了,伤愈离开的总比不治身亡的多。
大部分都是军方圈养的刑兽,或是镇子居民饲养的宠物。他伸手朝一只飞牙钩指招呼,那小家伙立即背贴着笼底,四翼展开扭动着似蛇柔韧细长的身躯。大嘴咧开微笑,他转过身背对那些伤兽,注意力重新回到桌上的文件堆里。和在种群里的狂妄、在穴林边的自由都不一样,在镇子里想要生活下去他不得不屈从于一份工作,而现在的他,是一整个医者了。
写到中途,那种淡淡忧桑的文风莫名突然觉得好喜欢WWWWWWWWWWWWW(哎?
从最初觉得钟乳石的落水以动衬静(?)很恐慌、到后来觉得淡淡忧桑,再到最后把这声音当成闲适恬静的乐曲,也算是暗示心态的改变吧~(?
虽说最后不知为何有种农夫与蛇的既视感(才没有! 再虽说那道火伤的用意大概也是为帮助军方相信老药的话加分的吧~(是吗?(?
不忍说章鱼酱你用仇恨做凝聚力统治你的子民这样对咩?对咩?对咩???(?
至于两只出来冒头的萌萌的孩子嘛_(:з」∠)_,成功逃掉或者被逮回去都有可能呢,反正就算捉到了也是转交给中央(?),镇子的驻军私底下不能自己玩啊(?
只是不知道当他们发现当初救了他们的老鬼成了个兽医(?)会作何感想(?
最近突然冒出三个灵感,干掉一个_(:з」∠)_(?
感谢观看⊙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