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羽·凌风 于 2015-9-15 13:48 编辑
填!一!把!大!坑!(?
题为不归路,寓意嘛当然是——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是一个死胡同(???
好想回家。
这个念头从接到家信的那天起就压在心上,比一头巨龙、不,一座山峰还要沉重,令他喘不过气也睡不着觉。
外面的战争打到现在过了多少年了?数不清。最开始一段时间,还能在龙的护卫下去前线看看,做一名军医,那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躲在安全的地方。
割除腐肉、包扎好伤口,手中的巨蜥仍在沉睡。失去了一条腿,已是无法再回到战场的战士了。每天帮忙救治的都是从前线退下的伤残,不能奔跑的蜥蜴和不能飞翔的龙,无时不刻都在提醒他,这里不是战场,是疗养院。
每逢此刻脑海里总是浮现出那个失去了一只眼睛和一半翅膀的身影,熟悉的背影依然在脑中,熟悉的人已不在身边。如此分离也是有多久了?
暂时没有病人,他从兜里拿出两封信,却不想打开。不知读过多少次,两者的内容他都可以背下来了。
无垠的群山环绕的是龙的首府,如今已是冬季,再看不到游行的蛇影,山林寂静得令人心慌。战报都是靠急速的龙从前线传回来的。如果没有那些偶尔疾飞掠过头顶的龙翼投下一蔽阴霾,谁也不知道此时这片安宁群山的外面正在烈火里烧灼呢。
还有手里这封信。
龙只会告诉他自己的军队正在面临什么,可他想知道的事更多。当那封信交到他手上的时候,长久以来的担忧化为了焦虑和恐惧。
信上只讲了很简单的一件事。他的家乡、云国的首都终于还是陷入了战火,颠浿避难的亲人希望他能回去陪在身边。那是一封来自母亲的信。上一次见到父母是什么日期,他的日历上也没有记载明细。
于是他赶紧写信告知身处前线者,没有她的允许,他可离不开这座群龙的领域。焦急等待了三天,快马加鞭的长龙信使带回来的只有一句话:“不行,原谅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亲人了。”
身体在失落和绝望间挪移,眼前的景象流转。从室内的医疗所走到日照之下,从山腰的洞穴漫步到河谷的草丛间。
但却是不能再往前了,山岗上几块石头堆成文字一般的符号,他站在石堆旁,不知该去往何方。脚抬起,不自觉地,想要尝试跨越符文的边界。
是日无风,头顶的云从清晨开始就几乎没有移动过方位。唯日轮渐升,从大片暗云背后伸出光芒,驱赶了一丝冬季的凉意。
仅仅一步,踏出符文的边缘,风声忽于耳边奏响,紧接伴随的是身处涡流中心的沉重。旋风以他为中心陡然卷起,仿佛看似平静的水面以暗流沉沦落叶,他只感觉钝角的巨龙低头挤压在他的胸腹、无数的手在拉扯他的背影。本想前进的下一步成为了退缩。
不管哪个方向都一样,螺旋的防线无处不在,从脚边的大地一直延伸到头顶的清空。这是她刻在黑龙巢穴所在山麓顶上的魔法阵,是专为他设下的囚笼。
如果没有那些符石的话,魔法阵就将失去效用吧……可不管是踢还是搬移,亦或是用魔法去攻击、搬起其他的石子去砸,都是一无例外的结果。异物被弹开,符文仍纹丝未动。那堆石头上面也有保护自己的刻印。
巨龙的步声自山巅响起,比走龙轻盈却比巨蜥沉重,那是每当他企图穿越暴风组成的屏障、或是想到破坏阵型并付诸行动之时,都会荡漾在这片狭窄天空下的回音。
回首,果然,一头鲜红的火龙正站在自己身后。龙首轻垂龙翼微张龙臂弯曲龙胸贴地,这有翅的巨龙表达尊敬的礼节,毕恭毕敬依旧,在他眼中却是更多的强硬和不会让步的傲慢。
“对不起,雪龙,你不能过去。”冰冷的语气,一如吐火的龙冰凉的体温,鳞片覆盖的面颊上辨不出喜怒哀乐。
他拿出怀里的信,不甘地回答:“求你,让我过去。我需要回云洲首都去,我爸妈都在那里。”从拿到信的那一天起,同样的祈求不知道已经做过多少次了呢?迎来的也是同样的结局。
龙没有说话,细长的瞳孔注视着他片刻,便抬腿迈向峡谷遥远的彼方,龙翼上几道撕裂的伤口在阳光下绽开,令它只能像蜥蜴一样匍匐前进。他甚至几次怀疑这头龙除了这句话,听不懂也不会说别的——真是最忠实的守门犬呢。
“这就是你们医院用的治疗魔法阵吗?”
“差不多,我修改了一下,比较适合给冷血动物用。虽然现在都有药剂很方便,不过一些面积小的外伤还是用魔法辅助着恢复起来比较快。”
记忆里石台上的龙蜥静静蛰伏,沉重的喘息随每一次背部的隆起和放下而回响,和对话声一道撞击在这由巨龙的身躯围成的避风港里,嗡嗡作响,仿佛梦呓。
蜥蜴侧腹部的一道伤口已经止血了,缝合的痕迹印在失去鳞甲的皮肤上。置于石台上的针旁边躺着拖出血丝的异物,比野兽的爪子还小,满是暗红的污渍覆盖,已经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了。
银发的男子轻轻抱起光是躯干就足有他手臂长的蜥蜴,放在石台下早已等待多时却苦于看不到台面的翘首者背上。
“没有伤到内脏和骨头,休息一下就可以好了。不会有危险的。”
伏地静候的巨蜥终于等到了期盼的安慰,高昂的头颅连连低垂又抬起,在感激中背负着受伤的同伴离开了。
如果没有自己在的话,以龙蜥那种大幅扭动身体的行走姿势,那颗弹头想必会困扰它很久吧,也许是一辈子。这么自豪地想着着,男人抬起手来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察觉到自己手上还沾满了蜥蜴的血时已经来不及了,银蓝色的流海上顿时抹了一道殷红。
“好了炎,轮到你了,躺上来。”
他收拾了一下石台,把沾血的毛巾都扔进脚边的水桶里,压扁难辨原形的子弹滚下石坡,清脆的撞击声令一旁守护的巨龙也不由得展翅惊鸣了一声。
被呼唤者背靠石台站着,环视了一圈没有看到其他等待医治的伤员,才反应过来医生是在叫自己。
“干嘛?”回过头来,蓝色短发下的眼罩遮住了左目,即使如此还是能隐约看到一道伤疤蜿蜒而过,令他不禁有些失神。
自从辞了工作决定离开故乡的云土留在这地面上,已是多少年的朝夕相处了呢——尽管期间大量的时光都献给了或冰冷或灼烈的战火。抬手抚向自己的下巴,硬朗的线条早已取代了过去的稚嫩,又有胡茬冒了出来。倒是她一点也没有变化,依然是青春时候的模样,连身高也纹丝未改,还是只能达到他的下巴。封印不仅固定了她的生命,也禁锢了时间,换成了身上无数一再愈合又一再被刻上的伤痕。
披着蓝毛的龙尾甩在石台旁侧,显然是不耐烦的信号。他赶紧收神回答:“今天你也受伤了吧?让我看看,枪伤的话要……”
“不必了,子弹我自己取出来了。”
“可是伤口也要……”
一阵短促的呼气声打断了他的话。像极了森虎吐气的声音,但更急促更低沉,如紧贴地面匍匐的文火一般碎碎地轰鸣。那是酝火在巨龙口中点燃的爆鸣,直到一次看到一头走龙边发出这声响边踩碎了一只护仔母狼的头,他才明白了这是不可一世的龙表达不屑最直接的方式。
“好好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留下这句话,女孩转身走向巨兽的背组成的山脊,很快消失在纷纷抬起的龙首中。在她腰背上一朵深色的花还残留在他的视觉里盛放。橙黄色的夕照把万物混成了同一种色调,那是属于回忆的颜色。
“务必在四日日落前到山原市的机场,那里有我们安排的飞机,深夜达到的话会很安全的。我知道皇云岛现在局势很危险,可是……妈妈实在是想你,爸爸也希望你能够回来。我们已经在准备避难了,所以,四日是我们能等待的最后一天,请一定要在那之前回来。”
书信上的最后一句话,每一次读到这里他总是刻意回避目光的停留。比龙带来的回绝还要尖锐地刺在他心上。
上一次见到父母已是开战之前的事了吧,依然是争吵,依然是对他甘愿放弃云国优越生活转而投奔野兽的不解,依然是对贵为银姓氏族的他爱上野种一事的斥责——对,“野种”,他记得父亲在最初曾经这样称呼过她,母亲未曾表示,但从妇女脸上第一次得知时的震惊和此后无数次以泪洗面的痕迹,他也能看出母亲的态度。即使那只半龙的外貌和他的物种太相似了,可毕竟仍是人工的产物、十足的怪物,在实验室里出生、连大自然里都不存在的混血,比真正的野兽还要低贱还要危险——那是连用她的身份为名也无力抵抗的歧视和偏见,再说,又有谁会去在意一个和自己的国土相距甚远的野兽的首领呢?
路过的巨蜥看到他坐在草丛里发愣,便叼了只兔子在他脚边放下。等他注意到食物时,送礼者的身影早不知隐匿到何处去了,齐膝的高草里徒留一串来客的足迹。现在的他已是融入了龙族的子民,如果以王国作比,他可以被称作是“王后”了——尽管这些属于野兽和荒原的一切在那些真正的国家真正的政客听来简直微不足道。
可是他们依然是父母。曾经为她争取过云国公民的身份,那时候父亲的暴怒母亲的哭诉还在记忆里咆哮,可无法磨灭两人冷静之后的安慰和劝说。
他是家里的独子,出生在开明的家庭,不像他的同龄亲戚一样从小就被教导要继承家族的事业,不辱银家自建国战争起就世代身为国家要臣的忠良。他是自由的,披着贵族的姓氏却和平民差不多的自由。他自觉足够幸运了,没有被严格管控过兴趣和志向,就连当初决定学医时也受到了母亲的鼓励。人生一点点在向先祖传承的轨迹之外偏离,甚至也远远飞越了父母勾勒的航线,直到现在。
询问过飞龙信使,它们所知的也只有云国的都城被困的大概,没有更多的信息。真是令人不解呢,为什么要到这种时候才想起父亲怒言里的放任、母亲哭声中的宠溺呢?为什么在这时候才想起,尽管一再地争执,可父母从未一次命令过自己放弃他憧憬但为他们所不能理解的生活呢?担心和思念一再压倒了对争论的畏惧,叛逆的资本,大概已经用完了吧。
天色渐晚,每当夜幕降临之时,山岗上清风掠过是这段时节的常态。而此时那风又抚了过来,轻柔,却凛冽。
他坐在符文石堆边,等待着,然不知要等待的是什么。囚笼的门不会打开,明天也会和今日一样吧,持续的医疗、持续的伤愁。
而明天就是月初四了。一路走来他数不清帮助照料过多少受伤的龙和蛇蜥,可是救不了自己。
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过往一同冒险的羽翼被剪断,囚于这牢笼中的呢。回忆零散得犹如漫天的星辰,光点闪烁,之间却没有回路相连。追溯的思绪只能在往昔的镜像中跳跃。
战争开始之初那些在不知名的荒原上跋涉的回忆淡化,隆起的地龙脊背上负载的物资燃烧成了刺矛和烈火。从克利奇的北弧群山率气血方刚的战士出发,踏上讨伐入侵领地的原人的路途,一路上他们常遇到结队的猎人,紧接着便是军人。原本,野兽和当地人的领土争端很少会激怒一个国家的军事;可这一次,原人盟国对荒野资源的向往累积得仿佛火药桶,终于在得到那些地下鬼民的撑腰时被点燃了引爆线。
在重型炮火面前血肉之躯节节败退,直到巨龙赶来的增援为文明和荒原划分了停火线。自问身为医生,他没少见过死亡和灾难,可当看到前一天刚被自己治好的野兽第二天就成了弹坑中的一地碎片,想到是自己亲手把他们送上了死路,他还是忍不住地反胃。
“你回去吧。”一直任由他跟随在前线,这还是开战后她给他的第一次“命令”呢,“继续这样下去,我可没有保护你的自信了。”接在其后的是自嘲的苦笑。
她身上的伤痕又多了一些,大部分都是枪伤,和过去无数冷兵器造成的割伤不一样。他的肩背上也多了一道流弹碎片的划痕,那是唯一一次在没有巨龙护卫时去采药留下的印记。
从区域争斗到以国家的名义宣战,只经过了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再几个月后,山岭陷落。承受不了持续的阴霾,他终于还是决定接受提议,回到宁静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龙峰。
这也是他在这场战争里,难得自由的一年时光呢。
刚撤离至此最早的那段日子里,炮火的轰鸣声依然伴随在幻听中,支离破碎的龙尸乃挥之不去的梦魇。龙峰离战场隔了一片汪洋,原人国家的主权也未曾扩张到这块属于野兽的大陆上,山风轻声歌唱着,飞舞的幼龙偶尔投下几缕剪影,太安详了,仿佛那些噩梦都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那时他也未被限制过活动领域,偶尔去山下的镇子转转,听那里的人们像讲故事一样谈论爆发在其它国土上的战事。大灾已平复、唯小冲突不断,心中的阴影逐渐被覆上一层天光,他甚至还想着,等哪天自己可以直面战乱时,再作为医生重新回到依然留在前线的故人身边。
直到最初的一年结束之后,他注意到自己每每询问龙战事时,对方那不再照旧的神情。动物的心思实在是比人要大条和单纯多了,就连对他活动的管控都变得严格了起来——直到一天他溜出陪护的龙的视线,在原人的镇子里听闻了真相。
和以往很多面向荒野的领土战争一样,交战的国家吞噬了侵占的土地,扩充了因资源缺乏而后继无力的军备。可下一步炮火的准星指向却不是更深的层峦叠嶂,而是天空。
过去从来没有原人以战争的方式入侵过云洲,尽管多年游历中他看到了地面的居民对那片漂浮之陆的特产资源有多么垂涎。是因为以往资源的匮乏无法支撑远征的战队吗?可那些统治一洲疆土的大国也未曾动过侵略的念头。或者是因为……鬼族的结盟?
“炎,你早就知道他们的目标是云洲吧?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已经通知过云洲备战了。现在周围几国都在观望,我还得过去。”
“有去云洲增援的部队吗?我也要上去。”
“不行,你给我留下。”
斩钉截铁的拒绝是两人久别重逢的最后一句话。不再像战火刚点燃时那样还有追求申辩和任性的空间,如今整个空气里填满的都是圣旨不可违抗的气氛。
从那之后禁足成了指令,只要离开山林的核心,就会有尽职的护卫一路跟随。连去镇子的频率也被缩减了,那里流淌的也尽是紧张的空气,人们谈论战争时不再是事不关己的神色了——云洲的岛屿永世漂移,遮挡日月在大地上印下的巨影,遍及了几乎每一个大洲每一个国家的头顶。
龙的信使依然很少带回有关那片万米高的战场的消息,有时就连地面上的情况他也知之甚少。这显然也是她的命令吧,想让他少担心战况。
不管此生有多少岁月献给了地面,云洲毕竟仍是他的祖国。不担心是不可能的,那些居无定所的散漫群岛享受和平的时间太长了,长到国史作床边故事述说都可以讲上一个月,长到他敢说自己的同类早就遗忘什么是战争了。
每一天都是溺水一般的宁静、行将死亡的安眠。
不知不觉,竟在野地里睡着了。山区的夜晚很冷,尽管自己身处峡谷的阳坡,但毕竟时已入冬了。
可气温比预料的要温暖得多,风声呼呼作响却并不见寒冷。疑惑地清醒,睁眼的一刹忽被夺目的光芒刺痛了。比朝阳还要炽灼的火焰于身前燃烧着,草炭的气味围了他几乎整整一圈,助他抵御了入夜抖降的低温。
火炎?他立即触火似的抬头张望,印在火光里的只有白天那条红龙低伏在身侧的身影。呼声均匀,脊刺在火光中舒展,竟是点了火就趁热沉沉入眠了。果然……就说,怎么会有那么巧的奇迹呢。
“你要真在这儿睡一觉,会冻死的。”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同时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刚从回忆的泥潭里挣脱出身,这一吓差点又让那些和死尸有关的噩梦复活了。
“怎么?几年不见都不认识我了啊?”
来者是故友,但不是他现在最想见又最怕见到的人。惊恐转为惊讶继续挂在他脸上。
“苍雷?可是,你不是在北环吗?”
“听说了皇云的事,被老妹派回来看看你啊。”
“炎……”
“她还在地眼那里,没几天是回不来的。”
一时的沉默,只剩火焰在静夜里演奏沉寂。于寂静中他凝视着来人,对方比他高,同样坐在地上也超出了他半个脑袋。一头紫发蓬乱,正是刚从疾行的飞龙背上下来的证据。那是她的兄长,也是他在这野岭里最好的朋友。
“你……也是来劝我的吧。”
“废话,我刚说了地眼,你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吗?”
“你是说……炎她真的?”
没有回答,对方顾自拿出两只玻璃瓶放在地上,晶莹的瓶身里荡漾着明晃晃的波光。
“酒?别开玩笑了,你们兄妹加起来都没我能喝。”
“我说白麟你,几年不见的,可不可以少说点废话?”
不由自主地想笑,尽管他没有心情去辨别那是揶揄还是无奈。地面上爬行的旅人未曾品尝过云国甜韵醉人的佳酿,他们用像草一样的作物酿造的陈酒是另一种令人沉沉欲睡的风味。苦涩入口、回甜归心,橙红的光芒在眼前的一切事物上跳跃,混合成一整块似是似非的幻影。
“现在的原人确实比百年前要难缠得多了,想当初他们的炮根本就打不穿海龙的鳞片啊。”
“鬼族呢?他们很少直接参战的啊,这次是为什么?”
“魔法方面的援助吧。你知道的,原人一直害怕那上面的魔法,我想没有鬼族支援的话,就算有战机他们也没有侵略的胆量。”
阔别重逢总有很多话想要诉说,自开战以来他们就各自跟随或率领着不同的龙群,险峻峰岭的分隔下听不见彼此的吼声,只有战报最后几句报平安的句子能够传达。
“你怎么样?一直……在这儿,还好吧?”
“安全倒是足够。只是觉得,本来这身技术学来也是在这时候用的,可是……”
“还想去前线吗?你在这儿也可以医一些受伤送回来的龙吧?”
“也很担心炎啊……每次报信都没提到她的情况。”
从战事到生活,还谈到未来,他们小心地回避每一个可能触及到那封家信的话题。酒见底,峡谷的尽头亮起昼的晨雾。
“说到老妹,听说你跟她求婚了?”
“是啊,战前……等等,你怎么会知道?”
“这你就不要问了。结果呢,怎么样?”
无奈的沉默,一如当初被拒绝时,不断在他耳边回响的无奈的歉意。战火的迫近,为王的担负,以及身体满目疮痍的病况——他不知道她的理由到底是哪一条,亦或是全部。那天她后撤几步躲开了他伸出的手,口中喃喃的只有一句“对不起,我做不到”。紫发的半龙轻扬和发色相仿的毛龙尾,摊手给了他一个“没办法,她就是这样的人”的感慨。
天已放亮,太阳爬过山峦的垭口,暖意倾泻在低谷的守候者身上。火已熄灭,红龙也醒来展翅敬仰日光,一夜的酒精作用下,倒是不觉寒冷,也未疲惫。
冷血动物崇拜火焰也追逐艳阳,尤其是这冬季难得透过层层山雾和高云照来的阳光。山脊上开始出现龙翼的剪影,望向远处山下岩壁之外的林海,也隐约传来有鳞巨兽的吼声。
新的一天开始了,一如既往的安宁的一天。可今天是四日,对他来说是最后的机会了。
身旁的半龙站起身,活动着坐了一晚僵硬的腿。以地为介的魔法阵躺在他脚下,石头堆砌的符文依然恪守职责,聚旋风阻挡他的归路。看来是再不能逃避这个话题了呢。
“炎她……现在还好吧?”
“不知道,台云的事之后就没有再见到她了。”
“那地眼,确实是……”
“你还没有接到战报吗?”回答的声音顿了顿,背景里的红龙调整着姿势发出一连串不祥的低鸣,“她追上了参与……攻打台云的那队鬼族,因为当时正在地洲的隧道里,巨龙攻击的时候把整个洞穴都毁了。据说那附近一个山村也被牵连了。”
果然,这种事还是发生了……
他把头埋在手里,不知道该看向哪里也不想发出声音,脑海里满满的都是台云陷落不久时的回忆——也是最近一次见到她的回忆。
他不知道原人的战机是如何对云洲城市的魔法防卫网络束手无策,不想探究同样精通魔法的地鬼们是如何渗透并破坏了台云的防御阵型,他也并不关心那些每一座大城都必不可少的覆盖了整座城市的土地和天空的魔法阵、连黑龙也无法破除的飓风和雷鸣,是如何在联合起来的敌军面前像古代君主堡垒外的城墙般倒塌的。他只明白台云市是他曾经工作过的地方,是她和她兄长出生的故土,更重要的,也是她们母亲的家乡。
那时候天空仍清澈,可噩耗把落在身上的阳光也涂抹得阴暗了,群龙窃窃私语犹如雨幕。龙的怒火在山坡上烧灼了整整五天,仿佛是专为没有亲临废墟的他描绘了战场。那天他跪在地上求她冷静,不要像过去对待黑山市那样开启复仇的连锁。那天她坐在烈火前哭泣着,连过去身负重伤时都不曾有的悲戚,几乎流干了他们认识以来所有忍耐的泪水。可暴雨并没有熄灭龙炎,最终她还是毅然踏上了征程。
“答应我,麟,不要离开我。”他回应了她的请求,接着他耳边响起了魔法阵的嘶嘶低吟,那是枷锁扣上的声音。
半龙抬起尾巴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一阵无声的叹息:“仇恨已经堆积起来了,这段时间鬼族的军队就像疯了一样。所以,也是为了你的安全,你真的不能离开龙峰。抱歉。”
尽管深知如此,可还是不甘心呢。愿望和记忆一同在头脑里轰鸣,缠绕在家信的剪影上,觅不到宣泄的出路。
一日没有去医务室帮忙,一日只管坐在山谷里细数头顶阳光坠落的金丝,时间过得很慢。那头红龙依然陪伴在身边,他尝试和它交流,仍是无果。
苍雷已经走了。强调了立场后,他大概是不想一直旁观好友的煎熬,于是匆匆离开了吧。苦笑着,抱膝凝视逐渐西沉的太阳。红龙轻声呜咽将头递在脚边,给予一丝徒劳的慰藉。
一只飞龙从头顶上掠过,可他已不再像收到家里寄来的消息前那样关注战况了。剩下的时间持续倒数,过去了那么多天了,皇云岛怎么样了?乱流和雷电屏蔽的防御坚甲还在吗,卫国的勇士还在抵抗吗?以及,自己的父母如今还好吗?既然他们谈起自己在准备避难,既然他们安排的飞机可以等待他直到今天,那么可以相信他们尚还安全吗?
昨日整整一夜的火焰仍烙在眼中,残影和记忆里的半坡炎光重叠在了一起。在那烈火交织的幻象里,台云被烧毁了,失去了雷神的庇护,长久不曾面临战事的军队溃败,雪白的云岛坠向了红与黑的炼狱。而在那之前,他也不相信云国引以为傲的护城魔法阵会被攻破、不相信原人和鬼族会屠城,或者至少不相信自己求学时代的导师——也是她的母亲——会没能逃出倒塌的医院残宇。
他没有叫住信使询问皇云的情况,他也不敢问。惧怕乐观再一次被没有生机的战报粉碎,只余留下如坐针毡的惶恐。
手又不自觉地握得更紧了些,坚硬的刀柄压得他生疼。哦对,刀柄……他几乎是跳了起来,抬身看向手里,一把匕首正压在腹侧。是她送给自己用以自卫的武器啊,以龙之名祝福过,即使是被棘熊一掌拍下也不会断裂的刀刃。他一直带在身边别在腰间,刚才竟是无意之中将它攥在了手里。
红龙依然躺在他脚边,比熊肩瘦弱得多的脖子就横在他身侧,他随意一抬手就可以触碰到的随呼吸阵阵起伏的咽喉。龙的视线追随天空中飞翔赶路的同类,对他毫无防备——本来嘛,在自己族群的守护者身旁,也不需要防备呢。尽管不熟知对方的底细,可他知道因为自己的地位,这些巨龙都视他为友,比报恩的野兽还要纯粹的信任和尊敬——就算他连红龙的名字也不知道。
龙轻轻扇了下翅膀,破损的翼膜激起几缕清风。便又俯卧了,看起来仍没有离开的意图。它也明白今天是他信上所述的最后一天,想要陪伴他到晚霞升起吗。
又有龙的投影划过地面,像踏着疾风的群狼越过了山谷。太阳已经快要贴到西面的山峰顶端了,松海在下午的日光里沉醉着,每当有风抚过便沙沙作响。红龙突然抬起了头迎向远方的山峰,似是在眺望。长颈立起远离了他的手旁。
依然无法下手。
明知道这头龙就是魔法阵的宿主,没有它,符文之外的空间也将失去旋风的笼罩。明知道啊,杀了它,自己就能自由了。
可是依然下不了手。
这头龙此刻站在他旁边的动机,除了身负守护法阵的职责,就是因为担心他了吧。这本该征服天空的生灵,在战火中坠落了地面,寻得了一块可以逃离死神的乐土,并且关心他——经手过的龙躯太多,也许这只红龙的翼膜也是在他的帮助下愈合的呢。
那些在炮火下死去的蜥蜴和龙的血还沾在他的手上怎么也洗不掉,经过多年他依然记得死亡冰冷的触感,那些因为他而造成的死亡,想到还要沾上更多的血债他就无力了。况且还是手刃,他做不到。他的大半生都献给了龙,也献给了医职。
炎也是因为知道事会如此,才放心留给他自保的刀、也无惧只派残废的独龙驻守吗。他松手让匕首垂回腰间,好想哭可又不愿被红龙注意到自己的失态。到底是温柔还是懦弱呢?不过想到被她接受的也正是这样的自己,真是讽刺呢。
大概是临近日落的时间了。
生活在野地,他没有计时的工具,只能从天空的颜色分辨昼夜的更替。坐在峡谷之中,他已经看不见太阳了,沉蓝的穹顶上跨过几道橙色的辉光。
本来所有的希望都在等待中逝去了,本来已做好了只能于心中祈祷平安的准备。一直抬着头的红龙终于垂首,那一刻他真的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然而龙突然转向面对囚笼的栅栏,展翅长吟。风随着它的呼声翻涌,他就坐在龙的脚下,清清楚楚感到气流正拉扯着他的羽翼。不是这些时日来一成不变的推回,而是拉扯,向外。
犹如梦境。待他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身处符文树立起的围栏之外,站在他这几天连做梦都不敢想象的崖壁边。没有风牢的笼罩他甚至感觉连太阳的光芒都要清晰了许多,山崖下连接到天界的树海深邃得令人窒息,而山原市的楼宇就在翻越了丛林的彼端。
这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他向红龙弯腰展翅以龙的方式行了礼,便立即转身向树海飞去。至于有她的命令,龙为什么还会突然放行,都不重要,他也没有闲心去细想了。
眼下还有不少的路途,现在只愿能尽早赶到山原的机场呢。暂时把有关龙峰的一切都抛向背景,无论是那条红龙还是法阵,包括她知道自己离开山林之后的反应,全部的一切。
“还是开恩了啊,我本以为你会一直坚守呢。”
“就算我没同意,你也会私自放他走吧?”
两个身影留在山崖上,峡谷于此戛然而止,溪涧汇成一股坠入林海的瀑布。魔法阵解除后,似乎连岩壁下水花拍岸的声音也传达得更清晰了。
“还是看着不忍心啊,连我们独居龙也是有亲妈养大的……啊抱歉,你的母亲……”
另一个人形的影自被囚禁者回归自由离去后就出现在山谷底,站在龙身旁凝望,深紫的羽翼半展,龙的长尾垂在地上。相比巨龙的单纯,他只感觉这一天来自己的心都要炸了。酒精还在血液里冲撞,催促着他的决议。
刚从前线回来,他比红龙更清楚皇云岛深陷围困的危机,可矛盾的心情却比一意同情的巨龙还要来得激烈。毕竟,自己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历史是那么的相似,那时候也是同样的敌军围困,也同样是亲人身在城中没有及时撤离。但待援军翱翔过漫漫天路赶到台云时,过往的繁华天都早已成为废墟一地。
“别那么多废话了,照他的速度,就是天黑也赶不到山原的啊。”
红龙会意,抬头舒扬一曲悠长的龙鸣。山林和峡谷间相似的回音迭起,惊飞几处龙翼,纷纷前去追赶越来越渺小的孤独剪影。
背叛吗,大概是;自私吗,也许吧。龙的增援依然被一路的敌军阻碍堵在了皇云附近的青云岛,至于几天之后那座饱含了天空之子们骄傲的首都会不会也被战火燃烧为荒芜,未来的翅膀会朝哪个方向扇动,这就不是他现在考虑的问题了。
“妹妹一定会恨死我的。”在震动云雾的亢歌中,就连红龙也没有听见他的私语。
请叫我不玩插叙和倒叙就不会讲人话斯基(炸!
于是,在这后来发生了什么大家也都知道了 (?
是说我一直以为白麟是个妈麻眼中的乖孩子的,结果各种事迹一代入——这果然(?)超级叛逆的啊!!!WWWWWWWWW(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