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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紅峽青燦 于 2018-11-3 17:23 编辑
稍冷的風吹過竹林,帶動竹枝沙沙沙沙輕響著,陰翳的天空一片灰白,雲層掩住了陽光,秋天的狐步輕輕的彈跳著倏忽即逝,殘酷的冬意便撲天蓋地而來。

一隻棕紅色狐穿越竹林,深黑腳掌踩亂了竹葉,牠跑得倉促,蓬鬆的大尾巴輕輕顫動,白尾尖舞成一道雪蛇的殘影,牠向著密林處小步急跑,溜進幾叢竹子根部,一個看上去很小的洞穴之中。

「梧桐大人!梧桐大人!」溜進洞裡的赤狐以狐狸語小聲地輕叫著,牠不能把整個身子縮進洞裡,還留了一截尾巴在外面,能看出牠正聳動著身體,洞穴裡的事情外邊完全看不見。

洞裡,赤狐伸出前腳撓著甚麼東西,繼續輕聲呼喚道:「梧桐大人!請別再睡了,快起來,我已把東西準備妥當。」經過了幾次叫喚,洞穴的深處,終於有個東西發出低沉的哼哼聲,回應了牠,赤狐退出洞外,在洞邊上啪搭啪搭的蹦跳著,雙耳敏銳地轉動個不停,洞裡伸出一個黯沉的腦袋,另一隻狐狸似的東西爬了出來,遠遠看上去感覺是狐狸,但若仔細一看,觀者無不會掩著臉驚叫出來。

鑽出洞外的是一隻白狐,渾身毛髮彷彿細雪一般,大大的耳朵和尖尖的鼻子顯示牠不是一隻北極狐,而是白色的赤狐。白狐的臀部寬大,兩條後腿岔的比牠顏色正常的夥伴要開,雙腿間拖著六條尾巴,那些尾巴比赤狐的要細,也更長些。

白狐慢吞吞地走著,似乎爬出洞外就已經耗盡了牠的力氣,趴伏在地上,六條尾巴像死蛇一樣拖倒,赤狐從旁邊的竹葉縫隙裡撥出一團布料在白狐面前攤開,是一件又髒又舊的牛仔褲,還有染著塵土的T恤,白狐伸出一隻前腳,撥動了衣服,無視赤狐在一邊蹦跳著像討賞的小狗一般,喜形於色的過動。

「牡丹,怎麼沒有泳褲呢?」被喚作梧桐大人的白狐說。
赤狐一下子定住了:「泳褲?泳褲是甚麼?」
白狐坐起身,一隻前腳撐著地面,一隻前腳像人掩著臉一樣舉起來,腳掌放在雙眼間閉上眼睛:「泳褲就是人類的男性泡公共浴池,特別是跟女性一起泡公共浴池的時候,穿著的遮蔽下體的東西,是一種有彈性的,塑膠的布料做成的短褲,沒有那個,就不能進入公共區域了。」
赤狐歪頭:「這跟內褲有甚麼差別?」說著伸出前腳,從皺巴巴的牛仔褲裡撥出彷彿抹布一般,還散發著尿騷味的一球──內褲。
白狐嫌惡的別過臉:「當然不一樣,內褲會吸水,是保持褲檔乾燥的,泳褲不會吸水,有彈性,完全是不一樣的東西。」
赤狐嘆了一口氣:「好吧,我再去找看看。」說著一溜煙跑走開了。

沒跑出幾步,牠突然又住了腳,轉過頭問:「梧桐大人,女人泡公共浴池的時候,穿甚麼?胸罩?還是內衣?還是甚麼都不穿?」
「泳衣啊,女人的樣式可就多了。」白狐說著,懶洋洋的縮回洞裡去了。

※                 ※           ※

華燈初上,新開張的溫泉旅社竹子屋,閃著金碧輝煌的燈光。

說是重新開張亦不對,離新裝潢已經有二個月餘。竹子屋本來就是這一帶的老字號溫泉旅館,坐落於劉家世代經營的山上,本來這片山頭被劉老先生賣了,但劉老太又回來開了溫泉旅館,劉老太太過世後,這裡好一段時間是荒廢的狀態,只有口渴的野獸和迷途的水族,或者神秘的旅人造訪,直到劉老太太的孫子劉文全劉老闆發了財,買回了土地權狀,又翻修經營了起來。

現在,由劉老闆經營的竹子屋溫泉旅店,沿用了祖母劉老太的店名,以及日式的裝潢,但整體建築都採用鋼筋水泥,將溫泉導入含有各式水療設施的半露天公共SPA池,並加入多種薰香,分成為十數個不同風味的芳香風呂,除了公共區,還設有一間一間的湯屋,供情侶和家庭享受。從開幕以來,竹子屋受到廣大的歡迎,舊雨新知捧場不斷,業績走紅攀高,特別是入秋後,氣溫一天比一天寒冷,客人更是絡繹不絕,湯屋也到了必須事先預約的地步。

眼下,個子矮小的劉老闆身穿西裝,正站在櫃台後方看著客流,露出滿意的神情,他背著手,觀察離去的客人,無一臉上不是滿足輕鬆的表情,他叮嚀服務人員,務必要讓客人離去的時候有好的印象,但服務人員過於忙碌,根本沒時間回應老闆的話,老闆也不在意,只目不轉睛的看著。

忽然,他發現三號櫃檯處有客人露出不耐煩的臉,一個,兩個,像傳染病一樣,很快的整排客人都露出不爽快的表情,原來是有一個人在櫃檯處動作遲緩不離開,影響到了後面的人,劉老闆立刻迎上去,以自己老闆的身分安撫客人,並開始指揮現場其他櫃台分散客流,一面豎耳傾聽櫃台上卡住的客人需求。

「……抱歉,先生,這個規定不是要給您製造麻煩,請您諒解。」服務人員好聲好氣的說:「公共區是有女性客人的,沒有穿著泳褲不能進去,這是為了尊重其他的客人,而湯屋,今天都約滿了,並且我們不開放單人使用湯屋,這是為了安全,請您體諒。」
「所以我說我要買泳褲。」客人的聲音很小。
服務人員賠笑:「我知道,但是明天才是補貨日,今天我們所有的泳褲都售光了,真的很不好意思。」
「那女性的泳衣還有嗎?」
服務人員說不出話,良久才說:「您要購買女性的泳衣……」似乎不知道如何做決定才是禮貌的,服務人員看向一直在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客人的劉老闆露出求救的眼神,劉老闆走過來,對這個乾瘦抑鬱臉色發青的男子說:「您可以購買女性的泳衣,沒有問題,只是,

「您看起來身體有些小恙,基於安全起見,我們不推薦您現在這樣的情況浸泡溫泉,溫泉區的空氣比較熱,會感覺氧氣稍微稀薄,非常可能會昏倒,我建議您先到房間休息,我們可以提供休息房間的服務,等您感覺好一點了,再進行溫泉的體驗對您比較有保障,或者您有人同行照應的話。」
「我了解了,」男子客氣的說:「那請問這裡有販售溫泉的水嗎?」
「抱歉,我們沒有提供這項服務,您的建議我們會納入考量的。」劉老闆彎腰鞠躬。

最終,男子購買了女性的泳衣後,離開了。

※                 ※           ※

處理完棘手的男子,劉老闆繼續回去監工,他很快就忘了這檔事,畢竟奧客常常都有,有些人的問題比這位客人還奇怪,態度還更壞,這人至少很有禮貌,造成的騷動幾乎馬上就平息了。

他走了之後,三號櫃檯又來客人,這是一組奇怪的雙人組,一個矮胖男子,穿著得體卻其貌不揚,禿禿的頭頂和凸凸的顎骨,還有略外暴的牙齒,給人感覺是個管家,而他的同伴是一個穿著簡單剪裁的高級質料女用西裝和皮革鞋的女孩,看上去約十二三歲,兩人從剛剛就一直盯著想買女裝的男人看,直道男人離去,他們還沒發現輪到自己了,慘遭後面的人催促。

暴牙男管家買了票,碎念:「這些人真沒耐心。」女孩不發一語,皺了下眉頭,男管家牽著她的手看似將她帶往更衣處,兩人避開了排隊的洶湧人群,卻在造景的一處樹下停步,管家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問:「公主,你看剛剛那個傢伙怎麼回事?」

「不許說公主,大小姐。」女孩糾正。
「對不起,大小姐。」管家慌忙改口,他也知道公主遠比大小姐要引人注目。

女孩輕輕嘆了口氣:「是六尾白狐,身受重傷的樣子。」
管家微微睜大本來就很大的眼睛,面容又醜上了幾分:「原來是狐狸精啊,我看一團妖氣閃閃發光,不知道是甚麼東西,真不愧是大小姐的眼睛。」
女孩似乎已經聽慣了恭維:「狐本來就善於幻型,你看不清楚也不值得大驚小怪,而且那狐有六尾,已活上了至少三百二十年,道行本來就不是你這兩百年的豬婆龍能及上,若不是他有傷,根本不會有妖氣外洩。」

原形是揚子鱷的暴牙管家點頭稱是卻不忘揶揄:「在下知錯,想不到只活過十二年的大小姐如此多聞博學。」女孩瞪了他一眼。
管家繼續說道:「話說如此,倒要請教大小姐了,六尾是三百二十歲怎麼算的?我聽說一尾是一百年。」
女孩搖頭道:「那是因為人常說千年九尾狐,一千除以九,一尾一百多,但其實狐妖的尾巴數量公式是累計活到2(n)x10年,尾巴數就是n+1,普通的狐狸出生即有一尾,可以活十年壽命,累積活上二十年,增一尾變成二尾,再累計四十年的時候變成三尾,以此類推,八十年的時候四尾,一百六十年的時候五尾,三百二十年不就六尾了?要變成七尾,得活到六百四十年。」

暴牙管家伸手掩嘴憋笑道:「想不到狐狸精的尾巴數量竟是數學,不過這樣看來,狐狸得活到兩千五百六十歲才能變成九尾狐啊,想想狐狸也是可憐,前面隨便活活就能長尾,為了最後一尾得再活上千年。」
女孩不以為然的說:「修行就是越來越難的吧?九尾狐很少,像你這豬婆龍再活也不會長尾。」
管家憋不住笑了:「嚄嚄!你看一條鱷魚九個尾是不是挺噁心?」

※                 ※           ※

離人聲鼎沸的竹林有一段長距離的樹林裡,化成男子的六尾白狐吃力地走著路,他腳邊跟著那名喚牡丹的赤狐,赤狐憂心忡忡地看著他。

「梧桐大人,要不休息一下比較好?」牡丹說道,沒等牠說完,梧桐就倒在地上,再也維持不住人形,變回了白狐。

「梧桐大人!」牡丹趴下身子,將梧桐的頭和一隻前腳背在背上分擔牠的體重,梧桐虛弱的喘著氣,用另三隻腳半走半爬,好不容易才回到洞穴,牠對牡丹說:「抱歉,我太不中用了,一直給你添麻煩,不僅佔據了你的巢穴,還浪費你抓回來的獵物,並且……耽誤你配對,找公狐的時間。」
牡丹舔著梧桐的嘴吻:「請別這麼說!梧桐大人,如果不是您出手的話,我已經被寵物黑市買賣了,您是我一生的恩人啊!」
「……都已經是八十年前的事情了,老是提。」梧桐閉著眼睛說。
「就算是過了一千年,兩千年,長得都變成了九尾狐,我也不會忘記的!」牡丹細細的狐眼裡噙著淚花:「大家都走了,都扔下梧桐大人走了,這些忘恩負義的傢伙不配服侍梧桐大人,我一定會待在梧桐大人身邊,一定會的!」

「……」
「請不要自暴自棄,梧桐大人會好起來的,一定能再成為這片山林的主人!」
「牡丹,你知道為甚麼你修行了八十年,卻連一尾也不長嗎?」
「是?」
「你的執念很重,修行不清心,有修跟沒修一樣,才長不出來,」梧桐說教:「而且你一直依賴我,把自己當小狐狸,沒有獨當一面的膽識,不敢自立,怎麼能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狐狸精呢?」
「……大人說的是。」

梧桐閉上眼睛,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不再言語,當牡丹以為牠已經睡著的時候,牠忽然又動了,掙扎著爬起來,爬出洞外雙腳直立:「得化成女人才行。」牡丹不解,梧桐把在竹子屋的事情說了一遍,為了不激起泡湯客的疑惑,牠決定化為女型再次前往竹子屋。

「如果我能化為人形就好了,跟梧桐大人一起去湯屋絕對不會引起懷疑的。」牡丹愧疚地說。
梧桐舔舔牠的臉頰:「這可急不得,不論是甚麼動物,精怪都得修行百年以上才能化成人型呢,能隨便在動物和人類之間變換型態的,只有特種人類吧。」說著牠站起來,前腿收在胸前,面對竹林間稀疏的月光,凝神不動,似乎是入定了。

不久,梧桐對著月光張開雙眼,牠銀色的眼眸冒出鮮紅色的妖氣,身上毛髮抖動不止,接著身體開始型變,後腿伸長化成人的腿,前腳變成人的肢體,身體前凸後翹姿態玲瓏,耳朵也下移到人耳的位置,牡丹出神的看著梧桐化型,那是現在的牠還做不到的絕技,亦是狐狸精的看家本領,凡是狐狸精都能化成人,沒有化成人的本領的狐狸不敢自稱狐狸精。

一點一點,梧桐變成了一個女人,身體已經完全變成人體了,現在只差尾巴還很張揚,但牡丹知道,尾巴是可以變化不見的。

然而,在這幾乎已完成變型的時候,梧桐的體力再次透支了。

牠撐不住砰的一聲倒回地上,變回白色的六尾。

不,已不是六尾,在牡丹的注視下,其中一根尾巴越來越短,很快的縮回臀部,不見了。

過去一百六十多年的修為化成泡影,在嚴重的妖氣透支下,連修行的時光化為的實體都煙消雲散,梧桐失去了相當於一百六十年壽命的靈力,如今的牠,已經變成一隻五尾狐了,能力退化回一百六十歲,要再成為六尾,牠得多活上一百六十年。

「梧桐大人!」牡丹哭叫著搖晃梧桐的身體,梧桐張眼,虛弱的靠著牡丹的前腿:「看來變成跟自己不同的性別更費力呢……咳!半夏的詛咒好驚人。」牡丹用下顎靠著梧桐的頭,傷心的磨蹭:「別再勉強自己了,今天就休息吧!」

「沒有用的,休不休息都一樣,這個詛咒,會榨乾我身上的妖氣,如果不趕緊治好,我會變回一般的狐狸,然後死掉。」
牡丹崩潰嗷嗷吼:「為甚麼會有這麼邪惡的東西!」

「這就是半夏可怕的地方啊……」梧桐的聲音咕嚕嚕,似乎喉頭有血在滾動:「牠發明了這個吸取生命的擊咒,把其他動物活過的年歲榨出來轉移到自己身上,當成自己活過的時間,於是很快的就可以長出尾巴,然後就會變成九尾了,隨著牠吸取的動物越來越多,牠也會越來越強悍,但生活的山林裡精怪都死了,牠只好離開,去尋找新的場所,這就是半夏的修行。」

牡丹搖著頭:「太殘酷了……梧桐大人,您明知這詛咒很危險,又為何要以七尾之身迎擊八尾的半夏?為何不逃走?帶著大家逃走啊!如果當時我們逃走,大夥也不會被半夏殺的!」
「這可不行,」側躺在牡丹前腳上的梧桐虛弱的說:「這是毛地黃大人修行的山,守護此地是我的使命,我不忍此地的生靈被半夏傷害!毛地黃大人在這裡修滿兩千五百六十年成為狐仙,我也要在這裡成為九尾……」

「我不明白,」牡丹停止啜泣:「半夏就是梧桐大人的師兄,牠為非作惡,毛地黃大人怎麼不來制裁牠呢?為甚麼要讓身為師弟的梧桐大人承受這種重責大任?半夏的一擊就打去了您的第七尾,我們不可能跟牠硬拚的啊!
「毛地黃大人去受玉帝冊封了,要很久很久才會離開天庭啊……正是因為無法與之抗衡,我才需要竹子屋的溫泉恢復身體和妖氣,那口泉,是毛地黃大人的餽贈,是祂遺留在此地造福萬生的神泉……只要浸泡了那口泉,我就能立刻解開詛咒恢復過來,你也會長出四尾的吧……」

「可是那口泉現在被人類侵占了!」牡丹憤恨的說:「如果能殲滅那些人類的話……」
「如果殲滅那些人類……你就墮了魔道。」梧桐吃力地抬起頭。

※                 ※           ※

梧桐半暈半睡的躺下了,牡丹守在洞前細細思索。

竹子屋經營的溫泉是九尾狐仙毛地黃所建立的,能夠療傷祛邪,如果能浸泡的話,梧桐身上遭受的半夏詛咒就能消除,傷勢也會恢復,牠會變回七尾,但仍不足以和八尾半夏抗衡。就算不能抗衡,恢復健康的梧桐也會有能力逃走,那時候,自己就慫恿梧桐逃走,一起去尋找新天地,在新家牠也會努力修行,成為一隻好的狐狸精。

如果梧桐還要再戰,那就得確保溫泉能為牠們所用,梧桐曾說過,半夏並不知道竹子屋的那口泉是神泉,這是在毛地黃臨行天庭,遣散所有徒弟的時候,偷偷告訴被派遣把守的梧桐的,因此是屬於己方的最強後盾。

只要有泉水就可以了。

牡丹修行年份不足,不能化成人型,會的法術也不多,至多就是製造些幻影,堂堂正正的踏進竹子屋不大可能,牠在竹子屋附近晃悠,想挖出地底下埋藏的泉脈,但牠完全不知道如今的竹子屋已經比劉老太經營的時候大得多,最靠近地表的出水點已經全被豪華氣派的和風石牆圍住了,怎麼挖都是枉然,何況狐狸那小小的爪子,挖土效率不高,牡丹累得趴在地上,也沒挖出點甚麼來。

休息的時候,牠爬上牆面,偷偷從雕花往裡看,看到一條根自己尾巴差不多粗的管線沿著牆角拉,盡頭在一個風呂池裡,另一半埋在牆中,風呂池中汩汩冒著水,牠馬上就知道這條管線是水路,牡丹心想,只要跟著這條線走,就能找到出水眼了吧?

牠在牆外沿著水路走,走到水路被埋入的牆面下。

牡丹抬頭往上看,看到牆上的凹縫處嵌著好幾條細細的管線,藏在混凝土縫隙裡,還整把整把的束起來,不見那條粗大的水路。

難道是分成很多條匯聚起來的嗎?牡丹忖度。

我不貪心,只取一點點,不要妨礙人類,就可以了……

牠爬上牆頭,使勁地摳那些彩色小管線,想把它們摳出牆外截斷,在牡丹的想像中,這些彩色小管線裡面裝的就是能拯救梧桐生命的神泉。牠摳呀摳,摳呀摳,管線非常堅固,文風不動。

不耐煩的赤狐用牙去啃咬,縫隙很小,牠只能把一個牙齒伸進去啃,嘴裡馬上就吃到了塑膠苦苦臭臭的粉屑。

太好了!有用!

牡丹又啃了幾下,忽然,牠感覺牙尖一陣劇痛,緊接著世界彷彿地震一般劇烈震動了好幾下,甚麼都聽不到,然後就甚麼也看不到了。

※                 ※           ※

「啊停電啦!」

竹子屋半露天SPA區的泡湯客們先是異口同聲驚叫了一句,之後便是此起彼落的呼喊,有父母找小孩,有情侶找另一半,有朋友互相惡作劇,有老人大驚小怪,還有人喊著退費。

SPA區的水銀燈沿著牆角極快速的熄滅過去,彷彿有一個巨大的陰影走過整個浴場並駐足不動,黑暗遮蔽了所有物件,但僅只一瞬間,緊急照明燈和出口指示就全部亮起,這片移行的巨大陰影彷彿受到撕扯般消失不見了。

「請貴賓們不要驚慌,為了安全起見請立刻上岸!」訓練有素的工作人員拿著手電筒開始巡視池區,將泡在水裡的客人們勸上岸,人們不情願地脫離溫暖的水池,在初冬的寒風中瑟瑟發抖抱怨連連。接著客人們就發現,只有SPA區停電,客房區和湯屋區,還有大廳都還是燈火通明的,於是買了泡湯加住房的客人開始往房間區移動,工作人員趕緊來疏導。

擴音器裡響起了劉老闆的聲音:「各位SPA區的貴賓們,我是竹子屋的老闆劉文全,我代表全體竹子屋向各位致歉,目前,我們發現,露天水療SPA區的電力供應出現問題,受影響的範圍有SPA區和盥洗區,其他區域的服務都可以正常使用,目前,停電原因還在檢查,不知道甚麼時候才會恢復。本日購買SPA水療樂活券的客人,我們會全額退費,並附贈一張不限期300元折價券,而使用住宿和SPA水療雙享券的客人,可以選擇退五成費用或改為招待免費的懷石料理晚餐,一樣附有三百元折價券……」

人群中,大小姐和揚子鱷精管家百無聊賴地聽著老闆退費解說,他們是買了住宿和泡湯券的,因此不急於馬上離場,管家甚至還期待著復電之後再繼續泡,牠看著周圍有無奈的人有滿嘴怨言的人,也有無關痛癢的人們,發出饒富興趣的嘖嘖聲。

「公主,那裏有──」
「大小姐。」大小姐捏了管家的腿,儘管鱷魚皮厚,她知道捏也沒有效果。

「是,大小姐」管家改口:「那裏有甚麼?您已經看很久了。」說著指著一處牆外。
大小姐瞇了瞇眼睛:「有一個狐狸的靈魂。」
「嗄!」管家驚叫出來,其他人都往他這裡看,他趕緊住嘴,隨後又忍不住好奇,悄悄問道:「狐狸的靈魂?」
大小姐點點頭:「嗯,一個可能有點修為的狐狸,飄飄蕩蕩的。」
管家緊張的問:「大小姐你不只是妖御,還看得到鬼?我都不知道你有陰陽眼。」
大小姐冷冷地說:「我以為你知道。」

大小姐繼續注視著那個只有她能看到的狐狸靈魂,朝那面牆走去,管家本來想拉住她,但最終沒有出手,只是跟上去看看發生甚麼事情,當他們走到牆邊,忽然一柱激白的亮光射向天際,是強光手電筒,看來旅館派去勘查電力的人員正在外邊,接著就是一聲超高分貝的女性驚叫:「小陳!我找到了!狐狸咬斷電線了!」

霎時SPA區內一陣靜默。

「怎麼回事?」被喚作小陳的男性員工的聲音。
「這裡你看,」女人繼續說:「狐狸咬斷電線停電了!為甚麼牠會咬電線啊?」
「好可憐啊,眼睛都被電爆了。」小陳說。
「趕緊叫老張過來維修,順便叫小羅先把總電源關掉。」女人命令。
「知道。」小陳快步跑開了。

接著,傳來金屬的卡卡聲,有未上油的滑栓被打開了,踏步聲傳來,女性技工的頭出現在牆上方,看來她爬上了摺疊梯,想勘查電線的走向,整個身體都趴上了牆頭,就在此時,大小姐的眼中看見,那狐狸靈魂的雙眼滴出了血淚,面部型變雙耳拉長,牙齒也足足伸長了一倍有餘,祂張大了嘴,滴著血,呼一聲就鑽進了女技工的體內。

被狐魂附身的女技工發出一聲令人驚悚的嗷叫,撲進SPA區掉在地上,接著滾進池塘,幾個靠得近的人尖叫著後退,大小姐不顧眾人害怕,立刻趨前右手握拳伸出食指與中指併攏滴聲輕輕念道:「五仙受貢精成為神,得道為善惡念立除急急如律令!」音量小得他人都聽不見,隨著她語聲畢,狐魂脫離女技工的身體飛上半空,鱷精管家瞥了大小姐一眼便跳進水中救起女技工,出聲安撫:

「你還好嗎?是不是沒抓牢?」
「頭一陣暈眩……」
「肯定是貧血了,」管家說著大聲嚷嚷:「有誰能幫幫忙嗎?這位女士身體不舒服!」立刻又來了兩個男子協助將女技工攙走,大小姐也被喝令退後,此時狐狸的靈魂已經飄進天空不見了。

※                 ※           ※

先有停電後有技工失足,經過了這麼一陣連續混亂,劉老闆決定暫時關閉SPA區,待所有不滿的客人被安撫和賠償,住宿的客人都送去了贈餐之後,已是深夜,疲憊的劉老闆喚來了技工小陳和老張,詢問電力修繕的問題。

「老闆,那個線路不是粗纜,現在雖然已經接好了可以正常使用,但我建議還是更換一下比較安全,如果小陳小羅和阿美一起幫忙,預計大概一個早上就可以換完了。」老技士老張說。
劉老闆點點頭:「那就明天早上換,這種攸關客人安全的問題必須盡早處理,對了,那個咬斷電線的狐狸屍體去哪了?」
「這個……」小陳和老張對看了一眼:「這個我們沒注意,本來是直接放在一邊的地上想等修好電線再處理的,結果一回頭就不見了。」
「甚麼?」劉老闆皺眉「這可不妙啊……狐狸是有靈性的,就算我們不是害死牠,牠要是認為是我們害死的,會作祟的!」

老張和小陳又對看了一眼,做生意的人常常都很迷信。

劉老闆繼續說:「你們知道嗎?當我決定用經營竹籟企業的資本來重新裝潢竹子屋的時候,怎麼找都找不到這裡的舊址,明明小時候就是在這山上長大的,我就是找不到,找了很多年,每次按記憶中的路走,爬上石階就看到一片密竹,沒有甚麼東西,直到前年,有一天我夢到了祖母,隔天立刻過來找,馬上就找到了!

「當時這裡有兩個孩子在泡湯,是祖母以前遺留下來的舊水池還有溫泉,但淤積得很嚴重,那兩個孩子在那裏玩,他們還看到我祖母的靈魂在一邊啊!這塊地不是一般的地,我相信這裡有甚麼奇妙的東西,是祂允許我做生意的,必須謹慎待之。」

劉老闆正色說:「再去給我找那狐狸的屍體,找到了就告訴我,要當成土地神供奉起來才行!」

※                 ※           ※

梧桐把牡丹的屍體拖到竹林的深處,平放在月光下。

牡丹受到電擊,雙顎鬍鬚焦黑,一眼暴出眼眶外了,耳朵和鼻孔滴著血,軟組織受創得很厲害,梧桐凝視著牠的屍身,哀哀歎氣。

牠輕輕舔著牡丹的眼球,把它推回眼眶裏面,然後趴在牡丹的屍身上,五條尾巴高高舉起,以自己的臀部為圓心圍成一個梅花狀。

傳說,狐狸在長了第二條尾巴之後,可以用自己的尾巴給其他的動物續命,一條能續一次命,當牠用尾巴換取其他動物的生命時,自己也將失去最後一根尾巴的修行。

二尾狐續了命,又成了一隻野狐,只要再修十年就能再做二尾,九尾狐續了命,少去的是一千兩百二十八年的修為,然而二尾狐和九尾狐續的都是一條命,因此,越是道行高深的狐狸精,越不肯給其他人續命,但道行淺的小狐精,也許修了十二七八年都不得要領,失去那一尾變回了一般的狐狸,隔天就給狼吃了。

五尾狐梧桐有一百六十年份的修為,牠給牡丹續了命,失去八十年,成為一隻八十年的四尾狐,再不能化成人型了。

醒過來的牡丹哭哭啼啼地抱著梧桐,不管再怎麼責備自己的無用都改變不了事實,梧桐的屁股後面變得稀疏,只剩四條死蛇一樣的尾部,雖然不那麼擁擠了尾巴就變粗,但牡丹還是覺得很感傷,曾經梧桐是一隻有著七條尾巴的六百四十年以上狐狸精,能飛能預言能化人,妖氣還可以震懾生靈,但現在的梧桐,已經是一個和渾渾噩噩活了八十年不知道幹甚麼所以尾巴沒長出來的自己一樣的小狐狸精了。

而且,牠的妖氣還在一直被半夏的詛咒吸走。

梧桐甚麼都沒說,帶著頭部受傷的牡丹,避開了正四處尋找屍體的小陳和老張,回到牠們棲身的洞。

※                 ※           ※

「告訴過你多少次,人類的東西,不懂不要碰!很危險!」

回到洞裡,梧桐疾言厲色的罵了牡丹一頓,罵得牠渾身顫抖縮成一團棕紅的毛球,梧桐自己也激動得口吐鮮血,幾度昏厥。

待牠責罵稍歇,牡丹終於找到機會說話:「梧桐大人……您給我續了命,我們的修為都低於百年了,不能化人,要怎麼樣才能取到神泉的水……」
「這個我們可以之後再考慮……我不能因為自己要水,就讓你死,怎麼說你也是為我而死的。」梧桐安慰牡丹。
牡丹很焦急:「要變成人才行呀!不變成人,沒辦法翻過圍牆的,圍牆上面爬不上去。」
「總會有辦法的,你別吵,讓我想想。」梧桐煩躁地說。

梧桐一言不發閉目不動,牡丹根本坐不住,她覺得時間很難熬,忍不住又開口:「我聽說還有一種變成人的方法。」梧桐睜開一隻眼睛。

「在無月的夜晚,頭戴骷髏拜北斗,如果拜完了骷髏沒掉下來,就可以馬上化為人了。」

梧桐不以為然:「這片山上根本沒有什麼野墳,就是如此清淨的地方才好修行啊,哪裡來的骷髏。」
「不是有一個我們前幾年埋葬的老婦人──」牡丹說,還沒說完就被梧桐狠狠咬了一口,梧桐怒氣又起來,對著牡丹含著血氣罵道:「你想挖劉老太的墳?你真著了魔了你!我沒有你這種走火入魔的子弟!你現在想去挖墳,以後就會跟半夏一樣……想……咳!想出甚麼詭計來害人!」

面對牡丹不知問題在哪的無辜表情,梧桐壓下脾氣,耐心的教育道:

「牡丹,你知道為甚麼狐狸精常常都會害人嗎?」
「不知道。」
「因為我們狐狸太聰明了。」梧桐說:「我們狐,比其他的動物要聰明,常常都能想出偷懶的法子來,讓修行事半功倍。而很多狐狸修行的時候,不只學著人類的樣子和長處,還把野地的弱肉強食習慣帶著,沒有真正接受人類最推崇的道德,這也正是我們最該修的,這些狐狸精習慣了不勞而獲,之後就常常發現傷害其他動物,特別是傷害人類,可以得到很多的好處。

「所以很多狐狸用了我們的長處幻術,變成人去欺騙,就為了更輕鬆的修行,能盡早變成九尾狐,就像半夏那樣。可是這些墮入魔道的妖狐,最後都不能得道成仙,只能變成強大的妖魔,最終被其他的神仙或者人類的修行者祓除,牠們總是在玩火,賭那一把『不會被降伏』

「這是不對的,我們修仙就是為了要成神,被供奉被認可,能成為永恆的存在,跳脫生命和身體的限制,所以我嚴格的要求你們正道修仙,現在,你是我身邊唯一的弟子了,我更不能放任你走入魔道,難道我以身作則還不夠嗎?」

牡丹低著頭:「梧桐大人……

「您確實是對道德以身作則,我非常尊敬這樣的您,也非常愛戴您,可是,現在我並不覺得您的作為是正確的,至少,不是最適合的。

「半夏來的時候,您明明知道牠是一隻八尾狐,實力絕對強過您,但是您卻執意與牠抗衡導致自己身受重傷,師兄師姐都被殺了,師弟師妹都逃走了,那時候如果不是因為我只有一條尾巴,半夏以為我是普通的狐狸懶得出手,我必不能苟活到今日。

「您中了那麼嚴重的詛咒,如果不泡神泉是不會好的,但泉水已經被人類把持住了,其實您大可用幻術蒙蔽那個旅館的工作人員進去泡的,可是您不肯,您覺得這是欺騙,要化為人型以顧客的身分進入,這不也是欺騙嗎?真正的不欺騙,就是以狐狸的身體走進去吧?我覺得用幻術蒙蔽和用幻術化成人都是一樣的。

「於是我去替您找衣物來,您要求我不偷不搶,我照做了,所以找不到泳褲,您就因為沒有泳褲就回來了,您為甚麼那麼老實呢?只要進去碰碰水,您就可以變回原本的樣子不是嗎?

「既然一定要有人型才能進入旅館,那就化為人型啊!帶骷髏是可行的,但您覺得挖墳缺德,所以就不幹了,這下,我們有甚麼辦法再變成人!」牡丹說著,又哭了起來。

梧桐怔怔的望著牠,良久,才說道:

「我知道你說的都很有道理,但是,如果我將會因為這些堅持而死去,那我也會心甘情願的接受,畢竟這是我選擇的。」
「但是!這沒道理啊!一旦死了,修行全都白費了!而且我不想您死!」
「並不是每隻狐狸都能成功變成九尾……」
「這些事情為甚麼要發生在我們身上?這些事情毫無道理!」
「修行是充滿考驗的,考驗本來就毫無道理,這就是修行的難處。」

「不!」牡丹尖叫:「您這是放棄!這是自甘墮落自暴自棄!這些沒道理的事情都是可以避免的!都可以解決!為甚麼要這樣接受?您活膩了嗎?還是失去的修為太多,您已經死心了?從六百四十年變成八十年,您絕望了?」
「不,我沒有絕望。」
「您就是有!」牡丹放聲大哭。

「我如果絕望了,為甚麼要救你?去咬電線也是你自己選擇啊。」
「您正是感到絕望,才覺得八十年和化人的能力和我的爛命同值!」
梧桐說著:「這問題我們今天就不要再討論了,我累了,你也受傷了,睡覺吧。」立刻就昏了過去。

※                 ※           ※

梧桐昏迷後,牡丹沒有睡覺,牠完全睡不著,牠離開洞穴裡的師父,走到竹林間的月光下,沐浴著月色,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牡丹覺得,梧桐身上的詛咒不只在吸取梧桐的妖氣,還在削減牠的求生意志,牠知道梧桐承受著難以忍受的痛苦,可能因此無法集中精神思考,使用法術也不靈變,身體的能量在外洩,要調度來化用難上加難,就好比在急速流動的溪水中要撈取浮動的花瓣一樣,不若在靜止的水池容易。

想著想著,牡丹憤恨起自己的無能,八十多年來牠和梧桐在一起,吃喝玩樂在竹林間追逐落葉,從沒把修行當回事,牠覺得只要能活在梧桐身邊,十年幾十年幾百年的活下去,最終沒有變成狐仙牠也無所謂,與其說喜歡修仙,不如說牠喜歡看梧桐修仙,看梧桐努力著,牠就覺得極為滿足。

牠會的法術不多,能派上用場的更少,在月光下牡丹猶疑著,想要靠自己微薄的法術占卜來確定下一步該怎麼做,但牠的占卜成功率極低,多半占不出甚麼,努力回想著梧桐教過的知識,卻覺得腦中一片糨糊,彷彿電線把牠的腦電爛了,但梧桐可悲的知道,那是因為自己不好好努力學習,甚麼也不會。

牠學著梧桐的樣子蹲坐在後腿上,前腳收在胸前,額上頂著一片葉子,閉上眼睛凝神傾聽著萬物的流動,忽然喚醒了一段缺失的記憶,那是牠被電死之後短暫附身到技工阿美身上時的記憶。牡丹死時靈魂脫離了身體,但牠想為梧桐取水的慾望極重,使牠不能成佛,受執念驅使的魂魄鑽入技工體內想控制她的身體,要是沒有大小姐即刻把牡丹袪走,牠就會變成附身作祟的惡靈。

那孩子趕緊把我袪離,是為了救女人的命,但袪走我之後,她沒有把我祓滅,是不是放我一馬呢?她是善良的嗎?她願不願意幫助我?想著想著,牡丹邁出腳步,忍著頭部的劇痛,牠想回去找大小姐,希望大小姐可以幫助牠們。

再次回到竹子屋的時候,天已經亮了,牡丹施法把自己變隱形,從大門大搖大擺的進去,在大廳裏面團團轉,搞不清楚方向。許多人在隱形的牡丹附近走來走去,腳味和體臭的擾動激起野生狐狸害怕人的本能,牠突然好想逃走。牡丹改變計畫,覺得既然都已經潛入了,那不如直接闖進溫泉區撈點水再走,不管梧桐願不願意,牠一定要把神泉帶回去梧桐那裏,倒在牠身上。

如果我這樣做是墮魔道的話,那就去墮好了,反正我本來就沒有預期要成為狐仙,我只希望梧桐大人可以好好的活著。

一邊想,一邊亂竄的牡丹,撞到了一個人,受傷的眼睛又滴了點血出來,那人看著空無一物的地面上出現血跡,驚恐的叫了聲,激起小小的騷動,這讓牡丹更害怕,牠不顧一切地朝櫃台衝去,留下一道血線,忽然腳下一空,身體被憑空提起來了,轉頭一看,正是大小姐。

大小姐不發一言,抱著無人能看見的狐狸精,穿越大廳。

※                 ※           ※

「你是昨天咬了電線被電死的狐狸吧?」在客房裡,大小姐對解除了幻術,狼狽不堪的牡丹說,一旁的鱷精管家翻找醫藥箱,將消毒藥水稀釋到適合動物使用的倍數。牡丹吱吱嗷嗷的回答,大小姐一個字也聽不懂,反覆問了幾次不得其解,最後還是管家嘆了口氣,當起翻譯。

「公主聽不懂四海一家方言,你這個蠢狐狸,你不知道人類是失語者嗎?」管家無奈的說:「你這小狐狸沒有化成人的能力,也不能說人話,讓大哥我來翻譯吧。」

於是,牡丹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說了,從半夏突然闖入山林,開始殺害其他的精怪開始,梧桐如何和半夏對抗身受重傷背負詛咒等等,到自己決定對未來進行占卜,再次來到竹子屋,大小姐沉默地聽著,看著牡丹提起梧桐用一尾救了自己的命,導致無法變成人型,不能進入溫泉旅店等等,說著說著又哭了起來。

大小姐伸出手,溫柔的撫摸牡丹的頭:「別哭了,我知道了,我們去救你師父好嗎?交給我處理,我們現在就去帶牠來。」管家已經將牡丹的傷包紮好,只露出牠一邊的眼睛,牠烏黑的前肢緊緊抓住大小姐的手說道:「謝謝您!大小姐,我要怎麼報答您才好呢,我是個弱小的狐狸,不夠格讓您使役……」但大小姐聽不懂,只能輕輕安撫著牠。

接著,她對管家說:「楊軛,你去櫃檯說我們要續住,並且更換房間,換成有湯泉浴池的貴賓房,立刻就換,然後我們出發去找這小可憐的師父。」管家領命,出去了。

※                 ※            ※

安頓好房間後大小姐帶著鱷精管家楊軛離開旅館,包裏塞著牡丹,踏上竹子屋的後山,避人耳目去尋找牡丹的師父梧桐,要將牠帶回旅館。

路上楊軛對大小姐說:「公主,牡丹的占卜你怎麼看?」
「……占卜?牠沒有占成功,說了是想起被我袪離的記憶,而來找的。」
「不,我的看法跟公主不一樣,」楊軛說:「牡丹的占卜是成功了,只是牠自己不知道而已,牠不是占『接下來要怎麼辦?』嗎?而占卜給出的答案就是來找我們,牠不自覺的遵循了占卜的結果,沒有自覺自己已經占了。」
大小姐點點頭:「也可以這麼說,畢竟八十年的狐狸精,說甚麼都不會,不合理。」

經過兩個小時的步行,大小姐和楊軛來到牡丹的洞穴,養尊處優的大小姐氣喘吁吁,楊軛幫她順著氣,牡丹從楊軛拿著的包裏跳出來,在洞口呼喚著,但不見梧桐應聲出來,牡丹想鑽進去,被楊軛一手攔住:「別把消毒過的傷口又弄髒了,讓我來吧!」另一手摸進去,把虛弱的白狐抓出來。

梧桐張開一邊眼眸,身體顫了顫,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牠的尾巴只剩下兩根,再拖下去要變回普通的狐狸了。

大小姐大駭,立刻將袖子挽起,脫下手腕上戴的一串細珠串成的手環套在梧桐脖子上,珠子發出亮光,但亮光馬上被吸進梧桐的身體裡,大小姐抱起梧桐,下令全速趕回旅店,楊軛背起她,邁開腳步跑了起來,當他們用最快的速度回到旅館的時候,掛在梧桐脖子上的珠鍊已經斷了,珠子也都碎成礦物顆粒。

不管氣喘吁吁的楊軛,大小姐將浴池的水打開,冷水熱水一起放,貴賓房的溫泉浴池水是直接導自溫泉泉脈,和湯屋以及公眾區的水質是一樣的。正當她準備將梧桐放進水裡,梧桐忽然勉力掙扎,扭動著讓她停下了動作。

「別這樣!」大小姐說。
梧桐固執地說:「你才別這樣……放開我……讓我自己進去,所有人……都退出浴室……別靠近!」
「為甚麼?」大小姐忽然發現這個白狐是會說人話的。
「這詛咒太強……解除的時候……會釋放巨大的能量……傷及無辜……」
「那你還想直接踏進SPA區,想害死那裏的人嗎?」楊軛插嘴。
「SPA區的冷泉……這時候沒有人想泡吧……」
「……」

所有人依言退出浴室,大小姐關上門,楊軛將牡丹和大小姐攬在身邊,左手放出一面空氣盾護在大夥身前,浴室裡傳來東西掉進水裡的聲音,大約是梧桐跳進水中,接著就是一聲壓抑至極的呻吟,牡丹馬上聳動著要前往浴室,大小姐將牠緊緊抓住,六隻眼睛盯著浴室的門,六隻耳朵聽著有東西在水裡翻滾掙扎的聲音,突然嘩啦一聲,有某物噴濺出來,一陣強勁的風壓從浴室吹出,楊軛瞇起眼睛用盾抵禦,大小姐和牡丹也都閉起眼睛,風馬上就過去了,他們抬頭,發現浴室的霧面玻璃上噴濺了一整片的鮮血。

「你師父身上附的東西真了不起啊。」楊軛對牡丹說,大小姐馬上打開浴室門。

※                 ※           ※

只見浴室裡地板和四面牆上都濺著血,天花板還有血滴滴淌下來,牆上的血流到地上滙成一道血河,純白的浴缸垂著血線怵目驚心,浴缸裡水龍頭兀自流淌,浴缸邊上,有個蒼白的纖細男子趴在浴缸邊,大口的喘著氣,他肩上披著純白的長髮,髮絲也染著鮮紅,瞇著眼睛看來很勞累的模樣,水中有六條白細的尾巴環著腰部,在淺紅色的溫泉柔波裡招搖。

「梧桐大人!」牡丹撲向他,青年費力的撐起頭,抱住赤狐毛茸茸的身體:「乖!沒事了,沒事了……已經沒事了,詛咒解開了。」說著將赤狐緊緊摟抱住,牡丹細長的嘴吻埋在青年的頸窩裡,發出啾啾的聲音。

楊軛嫌惡的望著一片狼藉的現場,對梧桐說:「我完全不推薦你在任何的公共區域解開這詛咒。」梧桐苦笑了一下,大小姐小心翼翼地越過血漬,靠近梧桐,問道:「現在感覺身體怎麼樣?」

「舒服多了,謝謝你。」梧桐抱著牡丹,從水裡站起來,一個踉蹌又差點跌回去,楊軛趕緊伸手扶住他:「再泡一會吧,別急著起來。」說著拉掉了浴缸塞,將淺紅色的髒水排除換放新水。大小姐環視周圍,對楊軛說:「豬婆龍,你把這裡清一下。」

「為甚麼啊!」
「噁心死了,別給旅館清潔人員製造麻煩。」
「可惡,我明明自己也是客人,為甚麼得做這種應該是服務人員做的工作啊?」
「別吵,你做就是了,你想我告訴爺爺嗎?」
「公主!」楊軛哀哀叫。

在溫暖的水裡,梧桐抱著牡丹浸泡,牡丹有些怕水,緊抓在梧桐臂上,梧桐看著楊軛伸手從浴缸裡操起一段水流,操控水流洗過所有血跡之處後注入排水孔,他舉起左手撩開擋住視線的頭髮,露出白皙的臉,一直盯著他看的大小姐猛的心跳了起來,臉上飛過一陣輕紅。

※                 ※            ※

所有的狼藉都清乾淨,又好好的泡了澡後,騷動不停的浴室終於安靜下來,楊軛關掉浴室的燈,大夥聚集到和室風格的房間裡,圍坐在榻榻米上。

梧桐化為人型,穿著旅館提供的浴袍,盤腿坐在坐墊上,他的皮膚很白,眼睛是銀色的,白色長髮披散在背部,耳朵和尾巴都隱藏了起來,整個人看上去就是一個白色錐形,大小姐忍不住想起前陣子看過的古埃及介紹書上,有一個不知名的神,像是罩著一床棉被伸出兩隻腳一般,白色的梧桐從背面看上去,大概就是那個神沒有眼睛的那面。

他的臉色蒼白,身形消瘦,顯示出遭受過詛咒淒慘折磨的模樣,但和劉老闆昨夜看見的情況相比已明顯好轉了很多,可怕的詛咒也解開了。

白狐精盤腿坐著,拍拍自己的大腿,牡丹便撲上去,在梧桐的腿間如貓一般蜷起來,四條毛茸茸的尾巴搖成一簇蕭狂的紅焰,泡過神泉之後牠終於獲得了跟修行的年份相襯的身體特徵。梧桐一隻手順著牡丹的毛,撫摸牠,另一隻手撓著牡丹的臉頰和鬍鬚,牡丹滿意的瞇上眼睛,露出幸福的笑容,馬上依著梧桐的手睡著了。

「可憐的孩子,」梧桐撫摸牡丹略顯乾燥粗糙的皮毛說:「這陣子為了照顧我,都沒有好好的休息和吃東西,瘦了很多,明明本來是紅澄澄胖嘟嘟毛滾滾的可愛小狐狸。」大小姐和楊軛坐在一邊,看著兩隻狐狸精短暫的親密時光。

寧靜的午間空氣被楊軛不滿的哼哼聲打碎了:「真不愧是狐狸精,變起人來那麼俊,你不會是想誘惑我家公主而故意裝出可憐的模樣吧?」梧桐這才發現大小姐一直盯著自己看,毫不客氣正色說道:「狐善幻媚,變成的人型當然是俊男美女,但我並不是為了魅惑誰而變成這樣的,這只是我最習慣的樣子,變起來也輕鬆些,如果我這樣子你們感到很困擾,那麼,」梧桐輕輕搖頭,立刻變成了一個白髮蒼蒼眉鬚長及胸的老者。

「我還有七七四十九種身姿變化可以給你們任選。」
「咦!」楊軛驚叫,大小姐伸起一隻手:「不必了,變回去,反正都是假的,我寧可看帥哥也不要老頭。」
「帥哥有六六三十六種,公主喜歡哪一個?」
「就你原本那一個。」
「不是吧?」楊軛慘叫:「公主原來喜歡那一種的嗎?看上去不男不女的娘娘腔?這種樣貌你讓我楊軛怎麼做到啊?」
「我對豬婆龍你完全沒有任何的期待。」
「公主……不要這麼傷鱷魚行不行……」

變身風波過去,梧桐對大小姐深深低下頭,說道:「今次承蒙貴人出手相救,狐某一生不敢忘卻,日後有機會,當湧泉以報,上天下海在所不辭,狐某願將真名親手寫予公主,以修行之身供公主使役,凡是招喚狐某,必立刻現身,以服侍公主為己任,唯心中尚有一惑,敢問公主貴人和許人也?」
「你看你看!」楊軛氣極大叫:「這狐狸精說要侍奉公主了!你想搶我的工作嗎?萬萬不可,公主,這狐狸是個禍害啊!」
大小姐擺擺手:「豬婆龍你注意禮數,甚麼時候你也成了這麼容易激動的傢伙了?」
「對不起,我失禮了。」楊軛扭著手。
大小姐不理牠,面向梧桐:「舉手之勞不足掛齒,我是誰你也不需要太在意,我目前並不缺可以使喚的精怪,再鬧下去我旁邊這隻豬婆龍會發狂,而且,

「隨隨便便就說要把真名給我讓我使喚,你能保證我不是壞人嗎?你這狐狸也心很大嘛,怪不得你的徒弟如此為你擔心,你做事固執傷害自己也就算了,為何不為牠想想?為了救你牠可是命都不顧了。」大小姐說出不合年紀的成熟話語,對梧桐責備道。

梧桐優雅的笑了笑,撫摸著懷裡的小赤狐:「公主所言極是,狐某做事欠缺思量固執己見,連累了牡丹小小年紀跟著狐某受苦,想必公主已經聽聞牡丹描述今次所有事件,大概也連帶把為師的狐某批評了一番吧?

「但我狐某也不是空有滿腔執著卻毫無智商的低能之輩,我白狐梧桐本是修煉了一千兩百七十九年的七尾狐精,最擅長占卜預言之術,此番大劫亦早已在我的卜算之中揭示,是考驗我能否活過一千兩百八十年成為八尾狐的大考驗,因此我不得逃避,若渡此劫,當即是修為更上一層,離九尾的夢想再進層樓!

「我在預言之中看到了有劫難將至,卻不知是何種類型,亦不知如何處置,自然心生害怕,因此我作法請示我的恩師──金毛白面九尾狐仙毛地黃大人我應如何面對,然毛地黃大人九百九十九年前修得九尾之身前往天庭便音訊全無,自然得不到開示,我又用了九九八十一種卜筮之法,終於得到了預言的結果:

遵德始終,信義信仁,為善務盡,否極泰來。

「因此我認為,只有極力守護師父遺留的靈地與神泉,並與邪惡的敵人奮戰,方能化險為夷,然而在我使用的多種卜算法中,有許多的結果互相矛盾,但毫無例外的都指出,這是我個人的天劫,凶險異常,萬不可洩漏天機給他人,否則江流石轉,無法平安度過,是故連與我極為親信的子弟小狐們都不知道,然我並未要求牠們與我一同奮戰,因此當半夏攻過來,牠們大部分都逃走了,少部分則在半夏邪惡的詛咒下犧牲。」梧桐語畢,傷心地搖搖頭。

「你的意思是,其實這個大劫只需要坐著等,就會渡過嗎?」大小姐不信。
梧桐回答:「非也,正是因為會遭受極大的痛苦,因此不能墮入魔道,必須忍耐。除了忍耐之外也不能放棄,我認為,在極為絕望的深淵之中不走偏不放棄堅持下去是極困難的,不只精怪,對人類來說也是如此吧?」
大小姐嘆氣:「那你可考慮過牡丹的心情?我不覺得牠比你輕鬆,牠可是看著心愛的人,不,狐,在垂死邊緣掙扎,你道行深,能忍,牠呢?你也說了牠只是一個小狐狸,在救師心切的情況下,魔道的誘惑豈不是更強烈?為了你,牠死了也要附身人,還要去帶髑髏拜北斗,你阻止牠了嗎?」
梧桐撫摸著沉睡的牡丹,微笑道:「事前,我替每個弟子都算了卦,知道誰會死,而牡丹的卦只有『信之』兩個字,所以我相信牠可以度過的,對牠來說,這也許也是修行路上的一道劫。」
楊軛聽聞連連搖頭:「你們狐狸好信算命啊!甚麼都要卜卦一番,這孩子來找我們之前也是占卜了的,現在我實在不知道牠那是占中還是占不中。」
「算命是狐狸的專長啊,狐仙一般都會算命和預言的。」梧桐解釋。

「那我就更不知道,你這是有算中還是沒算中了,」楊軛說:「照你一開始的說法,這是你從七尾變成八尾的大劫,可現在的你是六尾,要重頭算起吧?再活三百二十年才能變成七尾,離八尾還遠著呢!你可有算到,你會拿一尾去幫牡丹續命?」
「沒有,而且不是三百二十,是三百一十九。」
「那你這信口開河的假算命仙!」楊軛哈哈大笑:「算來算去你也沒算到自己退化一步吧?」
梧桐糾正牠:「預言只是提示一種可能性,簡單就能預言的可能性機率大,難預言的機率小,就是這樣罷了,沒有預言是必定要被遵循的!生命本來就不是寫好照著做的步驟,充滿了多樣的變化,正因為難以預期所以才需要預言啊!

「我是退化了,但也活下來了,這不是很好嗎?對精怪來說難道不就是活著就有希望?年份甚麼的可以再修,命只有一條!小鱷魚,你還有很長的時間可以去體會生命的無常!」

眼看楊軛和梧桐要爭起來,大小姐趕緊出聲:「原來如此,但這也算是出了點意外吧?你失去一條尾巴之後,你有又算過該怎麼辦了嗎?」
梧桐點點頭,笑道:「當然,出亂子就得再算,雖然當時我沒什麼力氣能進行高級的占卜,但還好,目前的走向是很容易預言的,我得到了一個短諭:『淮有貴女御鼍來,其眼能破妖百形;子弟啼聲化生路,奇謀克惡俄傾滅』

「公主,您究竟是甚麼人?還有,您在找的人是誰?」

大小姐和楊軛都不說話了,梧桐銀色的鳳眼犀利的盯著他倆看,俊美的臉上皮笑肉不笑,陰森森的氣息壓迫著兩人,此時大小姐才真切地體會到,面前這個虛弱的男子真是活了千年以上的精怪,非常可怕。她抿了抿嘴,揪一下屁股下的坐墊穩定心神,緩緩的開口:

「我叫趙玲乃,母親是淮河主的幼女,我是祂外孫女,我在找一個可能會幫助我的人。」
「玲乃大人。」梧桐低下頭,額頭觸地紮紮實實的叩了三個響頭:「如果玲乃大人不惜氣力,能助我等擊退來犯的八尾妖狐半夏,我白狐梧桐,便告知您所尋覓的那人要去何方追尋。」
「你真的知道那個人在哪?我連他是誰都不知道,只知道他常來這裡。」玲乃說。
梧桐點頭:「我知道,知道得很清楚,縱使那人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來了,因為以前,我的弟子常常用幻術捉弄他,所以,我和那人也是有淺交的。」

※                 ※           ※

牡丹睡醒了。

牠大大的張開嘴,露出尖牙,雙耳往後聳著,打了一個犬科呵欠,接著拱起身體來,準備活動,卻發現自己被放在被窩,蓋著溫暖的被子,睡在梧桐身邊。

梧桐還是人形,側躺在枕頭上,瓷器般的臉深深陷進布料裡,雙眼輕輕閉合著,身為白狐的牠,連眼睫毛也是白色,頭髮鬆散的掛在臉上和肩部,牠睡覺的姿勢很自然,彷彿本來就是一個普通的人類一般,一隻手撫在胸前,一隻手輕攬著牡丹的臀部,牠也很勞累,睡得很沉。

牡丹出神的望著牠。

「你喜歡你的師父嗎?」揚子鱷精楊軛的聲音傳來,牠似乎已經看顧著這對狐狸精很久了。
「喜歡啊,」牡丹說:「梧桐大人很漂亮,有美麗的皮毛,變成的人也很美。」
「等你長大,也會變成一個美人的,畢竟你是狐狸精。」楊軛說。
「我覺得你也可以跟梧桐大人學一下化形,這樣你就可以變成更帥的人,公主她帶著你會覺得很有面子。」牡丹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天真無邪的說著,楊軛必須用盡全身的力量才能抑制住把牠踩死的衝動。

「說起來公主去哪裡了呢?」不忍從梧桐的手裡掙脫開,牡丹轉著頭環視四周問道,楊軛暼了暼門:「她啊?去為你們做些張羅。」

「張羅甚麼?」
「還不都是為了你們好,」楊軛沒好氣的說:「公主人就是太好了,才會捲進這麼麻煩的事情裡面,可是你那固執的師父還不領情,真苦了公主一番唇舌,明明只要讓劉老闆祭祀牠就可以馬上變成神明,偏偏不肯。」
「為甚麼不肯呢?」
「牠啊,說甚麼自己還沒有修成九尾,沒有資格當狐仙,如果被供奉,像是欺騙信徒一樣,一直不肯,明明都那麼虛弱了,怎麼一點也不知道變通呢?被祭祀和供奉,是精怪成為神明的捷徑啊!」
牡丹嘆氣:「梧桐大人有自己的考量啊,但是我覺得牠被供奉也挺好的,牠一定是一個優秀的土地神,被供奉的話,馬上就可以變成九尾了吧。」
楊軛攤手:「牠不肯啊,又說這片山是毛地黃大人的,如果沒有毛地黃大人的允許,自己當起土地神來,就是背叛了師父,開口閉口仁義道德,一點都沒有狐狸精明的感覺,跟你說話還感覺比較聰明。」
「梧桐大人很愛戴自己的師父吧。」
楊軛不屑的說:「你還真是盡得師父真傳啊,可是那個毛地黃大人,在你師父遭遇詛咒的時候,並沒有像你師父捨尾救你一樣來救牠,我覺得這種用言行拘束信徒弟子,卻沒有實質上提供幫助的師父是不能信任的。」

「……其實,我也不知道毛地黃大人的事情,九百多年前我還沒出生啊,但是我很感謝祂。」
「為甚麼?」
「有毛地黃大人,才有梧桐大人。」
「你不如好好感謝公主,她救了你師父的命。」

「是啊……得好好的感謝她呢,」被細微的聲音吵裡,梧桐從被子裡坐起來,抱著牡丹說:「為了感謝玲乃大人出手相助,我決定無償的教你化形之法,讓你變成一個帥哥,免得老是對其他長得好看的人心生敵意。」
楊軛張大嘴:「你!」說著手攢起了拳頭。
「動手是野蠻的行為喔,」梧桐狡猾的笑起來:「我是傷患,你得對我好點,勞煩一個需要靜養的人來教你化形,你也得感謝我的犧牲奉獻啊。」

看著梧桐兩三句話就把道行尚淺的鱷魚精氣得暴跳如雷,牡丹擔心的問:「真的沒問題嗎?梧桐大人?」
「沒問題的,」梧桐雙手托著牡丹的前腳窩將牠舉起,親吻牡丹的頭:「詛咒解開就沒事了,內傷只要回去山上調養一下馬上就會好的,怎麼說我也是活了很久很久的狐狸精了,比這更兇險的事情難道還會少嗎?」
「那有好些了嗎?」
「好很多啦,你沒感覺嗎?」梧桐說著,輕輕撥開包紮在牡丹臉上的繃帶,牡丹也泡過了溫泉,被電得突出的眼睛現在看起來只是發炎般紅腫,不若電出的慘狀,雖然溫泉的療效並不是誇張得藥到病除,但對牠倆已經足夠。

牡丹閉上眼睛,開心得四尾亂顫,梧桐像是玩貓的飼主一樣,摟著牡丹,為牠理毛。

※                 ※           ※

而與此同時,在辦公室裏面,劉老闆皺著眉頭,坐在桌前兜著手思考,到底要不要相信憑空出現在辦公室走廊上的一張血書?

紙上說,竹子屋翻新的時候,把所有的溫泉礦脈都據為己有,導致附近很多依賴溫泉生活的動物無水可用,這件事觸怒了守護土地的白狐仙,白狐仙派了使者前往警告,可是使者卻被電死了,白狐仙非常生氣,如果不趕緊處理,會降下災禍,女技工阿美的失足就是白狐仙的兇災警示,客人看到無端冒出的血跡是不甘心的神眷現跡。

劉老闆是信這些的,沒找到狐狸屍體的時候他就已經感到非常不安,可是這血書的說法卻又太過於完善,好像騙財的宗教詐騙犯會說的說詞一樣,可是紙上其實根本沒說出該怎麼處理,又好似沒有騙財的預謀,想來想去劉老闆猶豫著不知道是否該接受,忽然桌上的內線電話響了起來。

是負責監看監視畫面的員工:「老闆!有小姑娘往你那裏去了!我不知道她怎麼越過那管制門的,總之她在你的辦公室走廊上──」員工話還沒說完,辦公室門就被打開,女孩出現在門口,旁若無人的踏進來,並且把門關上。

「我是管理這片土地的白狐仙!」女孩──玲乃的嘴裡發出尖細的聲音:「你!劉文全!擅自占用大夥共享的水源做營利行為!不思共享亦不關心其他的動物需求,若繼續妄為,我將使你的旅館倒閉!以償我那可憐眷屬之命!」

玲乃翻著白眼,走向劉文全,劉文全嚇得後退一步,她忽然以手倒立,一邊做著連續後空翻繼續說:「你相當可惡,電死我的眷屬,卻沒有好好安葬牠,令其棄屍荒野,靈魂還跑來向我哭訴,你說,你是不是只顧著自己賺大錢,不保護生態,而且也不關心其他的動物死活?這樣你沒有資格在這裡做生意!告訴你,我和你祖母劉張阿秀關係很好,劉張阿秀能賺錢是因為有我保佑,你可知道?」
「狐仙大人饒命啊!」可憐的劉文全看著女孩彷彿狐狸一樣跳著,做出超越人體極限的空中五滾翻,尖叫。

玲乃跳上辦公桌,瞪視劉文全:「哼!雖然你是個卑鄙小兒,但我昨日化成男子來試你,見你仍關心顧客健康大於販售票券的利益,就特放你一馬,還能教化,可喜可賀。」
劉文全除了跪著磕頭外已經沒有其他的事可以做了:「請狐仙開示!我錯了我錯了,我願意奉獻水資源給眾生,還求狐仙保佑我!」

「那好,我便告訴你,」玲乃說:「除了分享水,你還必須得建小祠供奉我,初一十五供奉鮮花水果,年節三牲不能少,你得老老實實的辦!不然的話,

「我馬上讓你倒閉。」玲乃撲到桌上,劉老闆看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等他又能做出反應的時候,玲乃已經自己晃晃悠悠的離開了。


※                 ※           ※

不一會兒,玲乃回來了,手上拿著四盒泡麵。

「聽說晚上在旅館吃泡麵很享受的,」玲乃晃了晃泡麵對楊軛說:「豬婆龍,煮開水。」楊軛乖乖的把快煮壺插上去。

等麵泡開的時候,梧桐輕聲的說:「您還是做了嗎?玲乃大人。」
「是的,」玲乃說:「你現在是騎虎難下了,必須得去當土地神。」
「您這是逼我,」梧桐掩面:「我不想欺騙那個老闆,他不是壞人。」

「聽好,這不是欺騙」玲乃說:「梧桐,想祭拜你已經是劉老闆的意思了,我知道你會是一個好的土地神,被供奉有時候是違背當事者意願的,你想哪有石頭天生想當石敢當的?你說你要手寫真名予我,任我差遣,那我便命你作此地的土地神,保佑眾生,修祈化災。」
「是。」梧桐不知道該說甚麼才好。
「公主好任性啊,小小年紀竟然會封神。」楊軛忍不住笑道。

玲乃不以為然:「人都是會封神的,人信甚麼把甚麼當神明,那甚麼就是神明,每個人類都會封神的,無神論者也只是信了『沒有神之神』而已。」
梧桐和楊軛相視而笑。

一邊吃飯,他們商討起打倒半夏的對策,悲哀的是梧桐楊軛玲乃三者都不是八尾狐半夏的對手,梧桐本已是手下敗將,楊軛實力上又輸梧桐,玲乃也不過是個妖御陰陽眼,會的就一般道士那種皮毛,驅驅牡丹這種小魂尚可,那活了幾千年的大妖完全不是對手,三人苦苦思索,一時想不出辦法來。

「半夏的幻術很厲害,」梧桐說:「有時候,連狐狸精都未必能夠識破牠的幻術。」
「這無妨,再厲害的幻術也敵不過公主的陰陽眼。」
「半夏喜歡玩對手,要誘牠上當並不容易。」梧桐嘆氣:「半夏的占卜之術亦不弱,牠很有可能已經占到我們要前往討伐,說實在的,我不知道我們有甚麼勝算,攻擊類型的法術牠肯定更加擅長。」
「我感覺我們有一個優勢,」牡丹說:「我們人多,半夏只有一個人。」剛說完就被梧桐不輕不重的彈了耳朵。

楊軛說:「我一直很奇怪,牡丹怎麼說也是有八十年修為的精怪,雖然之前只有一根尾巴,但吸乾牡丹的妖氣也算蠅頭小利吧?半夏為甚麼放過你了?」
「半夏以為牡丹是未經修行的野狐,」梧桐代其解釋道:「半夏的詛咒並不是一本萬利的穩賺不賠,牠放出這個詛咒時得調動自身數十年修為的妖氣輸出,等於是施咒的成本,因此,如果對像修行年份少於成本,牠就倒賠了。」
「這麼高成本的魔法!」楊軛驚叫:「對好多動物來說,是一條命也不夠的代價欸!都幾乎要等於一隻揚子鱷了!」
「你怎麼知道牠要支出幾十年的代價?」大小姐問。
梧桐正色道:「牠不會拿這種詛咒打弱小的精怪,越是強悍,更容易被牠詛咒,我們狐狸精四十年三尾,牠只會打四尾以上的狐狸精,我那些未修滿八十年的弟子都成功逃脫了。」

「所以打你實在划算。」楊軛嘖嘖出聲:「你怎麼會被打中?閃開不行嗎?」
梧桐露出極為不想回憶的模樣回答道:「當我與牠戰鬥時,牠朝我發射陰晦的脈衝,其實我本來可以躲開的,但我若躲開,脈衝就會打中山下的聚落,所以我只能運氣去抵,但,那下真的太強了,扛下去馬上就掉了一尾,而且我立刻就受傷了。我倒在地上無力逃走,牠朝我放了詛咒。」
楊軛拍掌大笑:「你還真是一個出色的土地神!」說得梧桐翻出和皮毛一樣雪白的眼白。
大小姐不理會楊軛胡鬧:「半夏不打小於四十年的小狐,所以代價肯定是大於四十,但牠打四尾啊!四尾最少也有一百六十年,代價最高可以是一百五十九年!」
梧桐和楊軛連連稱是。

「梧桐,那個詛咒是怎麼樣的?擊咒還是聲咒?」玲乃問。
「擊咒,是一道紅色的光線。」梧桐答道。
玲乃再問:「那牠甚麼時候要支出這個詛咒的成本?是放出去的時候,還是收回來的時候?」
「擊咒大部分都有距離限制,發射出去就會開始減少力量,但詛咒是其中的特例,詛咒是無視距離的,無論逃出去多遠,被詛咒的那方都會背負著詛咒直到死去為止。」楊軛思考:「所以一般的詛咒,都是在施放的時候就要支出成本,那些釘人髮紮人偶的詛咒,不都得先找到代替對方的憑依之物嗎?」

梧桐伸手抓抓下巴,瞇起銀色的眼睛,考慮了很久:「但我覺得這個詛咒的成本支出應該是收回去的時候才發生。

「半夏來襲的時候是八尾,牠的修為不會超過兩千五百五十九年,但牠扔出了六十多次的詛咒,畢竟除了我倒下之外,很多弟子都身手靈活非常會閃躲,空發了好幾十次,如果以最小代價四十年計算,60X40=2400,六十次的詛咒需要支出兩千四百年的修為,假設每次發射都需要成本,牠肯定打著打著會變回七尾的,但牠沒有。」
「原來如此。」
「好划算的詛咒啊!這種投資怎麼沒在人類間流行起來呢?有賺的時候才抽成,沒賺就不抽成!」楊軛說。
梧桐糾正牠:「並不是賺了才抽成,是打中才抽成!空發的都不算。」
「可我覺得這還是非常划算啊,打中了就賺到了欸!只要不被牠打中,就不會被詛咒了嘛!」
「當然!」梧桐冷笑:「前提是你能先完全逃過牠的魔掌。」

「法術贏不過牠,體術行不行啊?」楊軛說,看來牠很擅長體術。
梧桐搖頭:「這也太愚蠢了,牠不會給你近身機會的,一定馬上用法術逃走。」
「可是大小姐也能識破牠的法術。」
「我沒說一定是幻術,」梧桐扶額:「你知道嗎?狐狸長了七尾之後是會飛的!」
「那你現在還會飛嗎?」
「不會!我現在是六尾!」
「為甚麼是六尾?你本來不是一千兩百七十九歲的七尾大仙嗎?」
「我用一尾去救牡丹!」梧桐氣得牙齒變尖,長髮緩緩浮起,眼睛也冒出鮮紅色的薄氣:「歸零了重新計算了!你到底有沒有追上劇情進度啊!」
「甚麼劇情進度?就是你不幸的生活故事不是嗎?」
「都是因為我不乖,梧桐大人才會掉修為……嗚嗚嗚嗚……」牡丹又開始哭。
「不是你的錯!別哭!等事情忙完了我就如法炮製一個詛咒把這隻豬婆龍的妖氣打出來給你吃,你馬上也可以變成人了!」
「哎喲我的天!這個狐狸玉樹臨風心如蛇蠍!公主我們不要幫牠了!」

「感覺,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吧。」望著爭執不休的揚子鱷和白狐,還有抽泣不停的赤狐,玲乃下結論。

※                 ※           ※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眾人前往被半夏盤據的山巔。

楊軛和梧桐都是人形,楊軛肩上扛著一個非常大的箱子,長寬高都有兩米以上,但牠扛得不費力,仍邊走邊跟梧桐互相鬥嘴,牡丹很害怕,緊緊抓住玲乃的衣服,玲乃抱著牡丹,像抱貓一樣走路。

梧桐走在前面,身上還穿著旅館的浴袍,明明就是很可笑的裝扮,穿在牠身上卻好似沒有甚麼違和感,玲乃想這是因為梧桐白色的頭髮和衣服相當合,但這回從後面看上去沒那麼像不知名的神了,可能是因為腰部繫起衣帶後沒有錐形的模樣了。

眾人走得很小心,生怕中了半夏的幻術或誤踩甚麼陷阱,玲乃四處張望,警戒著不尋常的跡象。梧桐說,半夏打倒自己之後就佔據了山巔密林裡的一顆大神木,那神木本來是毛地黃大人的居所,毛地黃在此帶領一幫狐子狐孫修行,牠成仙之後,所有弟子四散紛飛,只有最幼小的梧桐留下來。當梧桐也成了有名望的大精怪後,附近的狐狸們聚集到這裡和牠學習,神木儼然就是狐狸精的私塾。

雖然疑神疑鬼風聲鶴唳的到了山上,卻沒遭遇半點襲擊,半夏八成知道此劫難逃,故不浪費力氣故佈疑陣了,眾人心照不宣,感覺更加不安。楊軛把箱子往地上一放,人就走了,玲乃和牡丹都躲在一邊看戲,只有梧桐一個人爬上了箱子,坐在箱子上搖著腳,頭頂冒出耳朵,六條尾巴呼呼抖動。

「半夏!」牠對著空無人煙的山嶺喊道:「你出來我們玩捉迷藏!這裡有一個神奇箱,我們進去裡面一較高下!」

「呵呵呵,」山野裡響起了一陣譏諷的嘲笑,霎時狂風大起,卻沒有任何東西出現,只有聲音響著:「師弟好精神呀!別來無恙,身體可舒服?」
「托師兄的福,」梧桐說著,輕鬆的搖著耳朵:「可舒服了!感覺增加了一千年的修為!」
「師弟愛說笑,幽默感真好。」黑黝黝的密林裡傳來沉重的腳步聲,牡丹緊張的
咬住自己的尾巴防止叫出來,玲乃摸摸牠,楊軛也趴在身旁戒備著。

一隻有馬那麼大的狐狸步出樹林,牠渾身火紅,八條紅豔豔的尾巴高高舉起,彷彿孔雀開屏,在身後招搖,好似背著一片浩蕩的火海,半夏陰沉的笑著,吊尖眼瞇起來,金眸子緊盯著梧桐,身上散發出濃濃不祥的氣息,突然八根尾巴尖端都爆起一簇金色狐火,飛上半空中又折返朝坐在箱子上的梧桐打去,梧桐跳起來閃避,在地上滾了一圈藏進草叢裡。

在梧桐逃開的時候,狐火也就消失了,半夏哈哈大笑:「師弟倉皇奔逃的樣子真好看,滾到地上的那幕尤為精彩,可摔疼了身子沒有?胸口還疼不疼?」
「不疼不疼,只是作暖身!」梧桐躲在草叢裡回答。
「可惜師弟連幻術也看不破了,躲甚麼呢?師兄跟你玩玩,誰都知道尾火傷不了人,瞧,你還帶著三個觀眾呢!讓他們看你這德行可不行,你得認真表演。

「昨夜我觀星象讀天氣,一算二占三卜筮,早就知道你們要來惹我,我倒要看看,你們準備的餘興節目合不合我的胃口!」

說著,半夏以後肢直站起來,嘴裡冒出白煙,煙裡閃著火星,牠朝倉皇奔逃的梧桐扔了好幾個火球,點燃附近的草地,梧桐一邊逃著,一邊施展御水之術將火熄滅,很快就疲於奔命,半夏更樂了。

「師弟累嗎?要不要休息啊?」
「不累……不累……」梧桐朝一柱火焰扔去水。

樹叢裡的楊軛也正緩緩使著操水之術,從附近的河流裡凝來水霧,以阻斷火勢,牡丹看得淚眼汪汪,梧桐內傷尚未痊癒,東跑西跳肯定是很辛苦的。玲乃看出牡丹的焦慮,想起赤狐道行尚淺看不出這場較量的真色,便小聲出言安慰:「不要緊,都是幻術。」

「不錯,小姑娘好膽識,那雙眼睛可真奇。」冷不防半夏的聲音從玲乃後腦勺傳來,一口腥臭的氣吹在她耳上,楊軛立刻爆跳而起,卻發現周圍甚麼也沒有,玲乃一動不動,處變不驚的看著奔逃的梧桐和愉快追擊的半夏:「這也是幻術。」

一隻赤紅的八尾小狐出現在玲乃的面前,跟小鼠一樣大,赫然是縮小的半夏,牠得意的坐在玲乃面前,擺動八條火柱般的尾巴,牡丹立刻張口咬,楊軛也伸手打,但都被玲乃阻止了,這個小狐也是幻術。

「我的節目你們喜歡不?」半夏說:「對你來說大概挺無趣呢,畢竟你有一雙不能被蒙蔽的眼睛,想來也是可憐,多麼神奇的法術你都體會不到。」
「這倒未必,」玲乃說:「我小時候常被魔術師騙得團團轉。」
半夏不屑:「魔術師?那不過都是些科學原理和操作技術罷了!無趣無趣,甚麼把斷了的筆接回去,筆就是斷了!只是給觀眾看一個好像接回去的角度罷了,而我呢!可以讓筆真的接回去,信不信?」
「我信,」玲乃面無表情的說:「我信你真的可以,但我不信你可以像魔術師那樣,讓我把明明斷了的筆當成沒有斷,這需要技術。」
「那是最下等的騙術,既不是幻術也不是法術,我狐狸精可不幹這種蠢事。」半夏說
「你只是做不到而已。」
小半夏嘴裡的狐火吞吞吐吐:「不必激我,你激我也不會惱羞成怒,做不到就做不到,不會魔術我一樣能練成九尾狐,何必要魔術?搞欺騙搞激怒?去騙其他的動物容易,我狐狸可是詐欺大師呢!」

這小半夏說著,那邊的大半夏還在嘲諷梧桐:「累啦?你樹林裡的小兄弟粗手粗腳的在幫你提水呢!給你加油,哦,加水嗎?」
「呼呼呼……呼……」梧桐從藏身處走出來,一手扶著大箱一手按著胸口:「稍停一下……」
「當然好啊,你想甚麼時後再開始?嗯?」半夏舒適的坐著,八條尾巴環著身體,彷彿坐在一個大軟墊上,牠望著梧桐,梧桐站直身體,清清喉嚨:

「我說半夏……我今天……拿這東西來……是特別給你看的。」
「這大鐵箱有甚麼好玩的?一個破箱子而已。」
「不……事實上,這是那邊那個女人做的玩具……」梧桐喘氣稍歇:「我也不知道這是甚麼,但她說只要進去裡面,就能體會到無盡痛苦的光景。」
「那你拿給我幹甚麼?」
「是這樣的,」梧桐說:「我……為了解你下的詛咒,跟那女子作了約定,要成為她的式神授她操使,但,她命令我拿這個箱子來給你看,如果我不能完成任務,她就要把我的名字燒掉,那樣……我就……」
「那樣你就死了,是嗎?」半夏露出玩味的表情。

「正是,」梧桐答:「所以,拜托你看看這個箱子。」
「乾脆就把它毀壞吧?這樣你也可以解脫了?」半夏走向大箱子,上下打量後說。
梧桐撓撓頭:「也沒什麼不好的,畢竟我已經讓你看了,但其實我也很好奇,所謂無盡痛苦的光景是甚麼,所以我要把這箱子打開。」
「開吧,你走前面。」半夏不悅。

梧桐打開了箱子。

箱子口一片漆黑,陰沉沉的陷在陰影之中,梧桐走進去,蹲下來,趴著前進,然後不見了,半夏警戒的往後退,又看到了梧桐,但牠的身體似乎突然變大了。

牠背對著半夏,彷彿在欣賞甚麼東西一般,尾巴和耳朵都歡快的擺動著,接著又蹲下身,好像在拿甚麼東西,但很快,梧桐的身影就不見了。

「你看,我沒有那麼容易上當的。」小半夏對玲乃說:「梧桐想騙我進去那箱子裡,我才不幹呢,我現在就去把那箱子毀了。」
「等一下,」玲乃說:「你想不想知道,那箱子裡是甚麼?」
「完全沒有興趣。」
「那你想要甚麼?」
「當然是想要梧桐的妖氣啦!」半夏毫不掩飾的說:「這傢伙現在已經變成六尾了,沒有之前那麼好了,但三百二十年的修為不拿白不拿。」
「那你就去拿吧,梧桐就在箱子裡。」玲乃還是維持著一慣的冷靜態度,不卑不亢不慍不火毫無表情的說:「牠躲在箱子裡,你儘管去抓牠吧。」聽到要抓梧桐,牡丹全身一陣顫抖。

半夏轉向牡丹:「小狐狸你可真傻,為了一個師父的幻影又哀又喜的,那不是你師父,只是你師父的妖氣罷了!」說著又搖搖頭轉到玲乃面前,伸出一隻前腳指著她:「小女孩,要騙我,你最少得活上兩千年!我狐狸的鼻子雖然沒有狼那般靈敏,卻也遠勝你這人類無數倍,我一聞就知道梧桐不在裡面,你以為狐騷味能騙我?哈!不過就是扔了件梧桐穿過的衣服在裡面,牠遠程施放幻術罷了!箱子裡空無一物!」

「箱子裡不是空無一物。」玲乃說:「這是魔術箱,箱子裡裝著好多好多的透鏡、分光鏡、濾光柵和光學鏡面,都被安裝在合適的位置,能做出一千道平行光。」
「所以呢?你們拖這一箱玻璃來用光照照,就以為能打倒我?」半夏笑得吱吱作響:「難道裡面會伸出光劍不成?或者你是打算撒在地上,讓我踩到玻璃刺傷腳然後趁機捉住嗎?」
「並不是,我沒有要捉你,」玲乃慢慢的說:「我想直接將你打死。」

「哈哈哈哈哈哈!太好笑了!」半夏說:「我實在很喜歡你的節目,你是一個非常棒的單口相聲演員啊小姑娘!不錯不錯,說謊都不會臉紅心跳的,真可惜你不是狐狸,既然不是狐狸你以後如果出道了一定要跟我說,我會去給你捧場的!你真的很擅長搞笑,但是

「現在我已經膩了,你的價值大概也就是個人質吧!」小半夏露出尖牙在地上跳個不停,楊軛伸手去打牠,但忽然狂風大作,旁邊樹上的藤蔓像活蛇一樣扭動起來,將玲乃纏住捉上樹去,楊軛撲過去救,卻來不及,玲乃被樹藤拎起,這時才終於看清楚,捲住玲乃的不是樹藤也不是蛇,而是一條狐狸尾巴,樹幹上站著一隻八尾狐,其中一條尾捲住了玲乃的脖子,把她提到樹上。

那是半夏,第三個半夏出現,小半夏和大半夏都消失了,但在楊軛和牡丹的眼裡,牠們根本不知道這個半夏到底是幻影還是真實的。樹上的半夏奸邪的笑著,雙顎變得好長好長,牙齒像裸胸鯙一樣伸出來,牠嘴裡凝聚著一團黑紅色的能量,冷不防朝牡丹射出一道紅光,彷彿是紅色的雷射,正是使梧桐痛苦不堪的詛咒擊咒。

牡丹癱軟在地上,萬幸楊軛敏捷,在紅光打到牡丹之前,牠已經抄起小赤狐一個打滾躲開了,接著就朝樹林外奔去,半夏並不隨著目標移動而追上,牠朝楊軛背後一吼,火紅的身上霎時浮現無數的狐面,每張臉都痛苦而猙獰的蠕動著,那是被牠用詛咒吸走妖氣而死的眾狐們的怨念,牠鼻尖朝楊軛背上一指,那些怨靈立刻撲出,化為一道道白氣追上去。

「共死……共死……」「我好恨啊……」「過來……」可怕的妖狐怨靈發出淒涼的叫聲,撲向揚子鱷精。

※                 ※           ※

楊軛身手相當敏捷,牠躲開了所有怨靈的糾纏,衝到大箱子旁就地一滾滾進箱子裡去了,還隨手關上了箱門。

這一下出乎半夏意料之外,牠以為那個箱子是捕捉自己的陷阱。見到楊軛逃進去,牠想乾脆就把箱子給轟了,把裡面的楊軛給炸死,但轉念一想,這樣並不划算,楊軛有幾年的修為牠不知道,可楊軛剛剛捲走的小狐,至少有八十年,只要再十年,半夏就可以修成九尾之身,若滅了牠們,自己也沒有半點好處。

牠召回了怨靈們,從樹上跳下來,拖著玲乃走到箱子旁邊。箱子好像是木造的,表面塗著漆膠,沒有一點縫隙。半夏變出分身檢查箱子,上面沒有任何機關,牠讓分身把箱子推倒在地上滾了幾圈,箱子裡的東西便隨著滾動,碌碌作響。正在牠驅使分身檢查的時候,箱子裡傳來劇烈的咳嗽聲,接著便是黏稠的嘔吐聲和液體滴墜聲。

「梧桐大人!」有人用狐狸語尖叫,八成是那個小赤狐。
「沒事……沒事……嘔!」是梧桐的聲音:「我只是……嘔咳咳咳!」
「梧桐大人!請快躺下。」
「不行……那隻可惡的妖狐還在外面呢……唔嘔!咳!」
半夏忍不住笑了,可憐的白狐大概內傷未癒又經受了折騰,吐血了。

等等?這麼說白狐在裡面嗎?明明沒有啊?如果梧桐在,還顧忌甚麼?再來一發暗脈衝,打趴梧桐吸牠個十年就得了。

半夏聞聞木箱,箱子上漆著味道濃烈的重漆,但隱隱還是有梧桐的味道傳來,是那件衣服吧?再思索了一下,耳朵貼著木箱,半夏放下玲乃,對著箱子喊道:「梧桐賢弟!箱子裡舒服,你怎不給為兄的進去一同暖暖呢?」一邊聽著裡面的動靜,聽起來只有兩個東西移動和喘氣的聲音。

操!裝神弄鬼呢!假裝白狐在是嗎?用的甚麼學聲術!都到這種時候了還想騙我,是想騙我轟爆箱子嗎?這箱子肯定有古怪!沒準是附了甚麼超大範圍的爆炸魔法,要是我炸了箱子,自己也要受波及,或者是「破壞箱子的人都會死亡」的詛咒類的東西等等,畢竟梧桐有弄出這種詛咒的本事。想起來他們剛剛就老想用彆腳的謊言騙我進箱子和看箱子甚麼的,這箱子肯定危險。

也罷,對上我,他們也只能捨命誘敵了,沒準就是打算命換命呢!

這下半夏心安了,只要離箱子遠點就沒事。那箱子裡的肯定是楊軛和牡丹,白狐梧桐果真不在裡面,一邊想半夏一邊慶幸自己沒有衝動的把木箱轟爛,而這箱子的功能若沒觸發大概也沒什麼破用,就是一個大箱子而已,眼下自己有人質可以要脅,對方只有幾個無能為力的傢伙躲在一只箱子裡,箱子裡沒水沒食物,大家來耗著,雖然牠半夏沒什麼耐心,磨死了對方自己也沒有好處。

讓我說點話,把牠們騙得自行出來,秀一波我騙術大師的本事。

「裡面的醜男和狐崽子你們聽著,」半夏朗聲說:「我呢,手上帶著你們的夥伴,只要狐狸崽子出來,我馬上放了她。

「醜男你和女孩子是一夥的吧?我知道那邊那個小狐狸是沉迷於師徒戀的白狐弟子,說穿了這山巔上的狐狸大仙是誰,本是我和梧桐的私事,你們兩個無辜捲進來我也感覺挺可憐的,我不想傷害你們,把小狐狸交出來就放你們走!」
「你說我醜男?有本事你也變成人進來我們比一比!」箱子裡傳來楊軛的聲音。
「呵呵呵!」半夏笑:「你看過梧桐的人型是吧?怎麼沒有自慚形穢的立刻往生呢?我啊!人型可是比梧桐好看多了!敢跟狐狸精比俊比美,你病得不輕!」
「別受牠挑釁……」玲乃掙扎著說。

「小姑娘,沒事的,」半夏說:「這是那個傢伙自己的事,牠可不像你這麼可愛。快點吧!可愛的小姑娘要被我勒死囉!」
「……」
「小狐狸,你何不學學你師父?乾乾脆脆的出來呢?」
「……」
「你師父牠啊,可偉大了,我從來都沒看過那麼偉大的狐狸精呢!為了保護山下跟牠無關的村落裡毫不重要的生命,牠可是運足了氣來擋我的暗脈衝呢!唉哟!那畫面我現在想起來,還是眼眶發熱呀!」
「……」
「只可惜,那些村裡的人不認識牠,永遠也不會知道牠,知道有一隻願意為人犧牲奉獻的狐狸精住在後山上,而且還替他們化了災。」
「……」
「他們更不會知道,扛不住暗脈衝的滋味是甚麼,那五內具焚的痛楚和氣血翻湧的難受之處,你師父恐怕也撐不住第二次,靈息紊亂的時候,牠竟然沒有被腦中極惡的負面念頭給擊垮墮入魔道,還能忍受著四肢百骸毫無力氣的虛弱給徒弟們拖延時間,真是妖怪中少有的聖賢啊!」

半夏一面說著,牠面前的大箱子打開了一道縫隙,接著有一面對開門打開了一扇,那是牠的分身也看過的,烏漆漆的一面,牡丹的小腦袋從另一面門的邊緣露出來。

「牡丹……別受牠的話影響……牡……」玲乃手握著脖子上的狐狸尾,掙扎著說。
牡丹聞言縮了進去。
「那悽慘的光景牡丹你也是看到了的吧?梧桐七竅出血倒在地上蹬著腿掙扎,潔白的皮毛都染上了自己汙穢的血液,裹著塵土痛苦的嚎叫,聲音跟被鳥啄住的蟬還有幾分相似,你出來,我保證不傷害你師父。」
牡丹又探出頭來了,但很快再次縮進去。
「不可以……牡……丹……」

不一會兒,另一扇門也打開了,牡丹紅色的身體出現在門口,雖然和梧桐半夏比起來牡丹只是修為不滿百年的小妖,但牠還是長成了的赤狐,身型不特別嬌小,牠站在黑洞洞的箱子門口,一動不動,離半夏只有兩公尺。

半夏早就咧開嘴,含著邪惡的詛咒,在牡丹完全露出來的瞬間就發射,此時玲乃撲到半夏身上抓住牠,半夏沒料到玲乃準備萬全的撲擊,詛咒射線稍微偏了一點點,擦著牡丹的臉穿過黑箱口,朝著箱子飛去,忽然變成無數的紅點。

紅點變成巨大的紅色潮流,朝半夏撲來,緊急中半夏往空中一跳,距離太近牠避不開紅點的最大浪潮,因被擊中而摔落在地上。

彼時,還躲在箱中的楊軛,有幸目睹了一聲都難以忘懷的美麗光景。

紅色的雷射射線越過趴在地上的牡丹朝箱子射來,穿過箱口一面巨大的透鏡,光束被擴成一道粗線,接著又經過層層疊疊的大小各式分光鏡,被分成無數的小射線。這些小射線又在巧妙安插於箱中的透鏡和反射鏡以及獨特介質中不斷碰撞折反射,最終都被射向箱子頂部的整面小鏡面矩陣上,精巧的互相平行,然後,沿著大透鏡的邊緣無曲度的部分射出,化成一道巨大的光流。

紅日越天暗箱噬,玻片相組變繁星;
貫光分虹千鏡碎,機巧人工鬼神驚。


※                 ※           ※

半夏痛苦的滾動著,尖叫著,掙扎著,身體越縮越小,變成了一隻小紅狐,小半夏趴在地上瑟瑟發抖,此時一隻白皙的手拎住半夏的脖子,人型的白狐梧桐從樹林裡走出來,捉住牠,將牠從地面上提起,半夏驚恐的望著牠,梧桐笑了笑:「那悽慘的光景牡丹牠也是看到了的吧?半夏越變越小倒在地上蹬著腿掙扎,火紅的皮毛都染上了泥土汙穢的草屑,裹著塵土痛苦的嚎叫,聲音跟被人踩住的老鼠還有幾分相似,你輸了,我不保證不傷害你!」
「你使詐!你暗算我!」半夏尖叫。
「說甚麼呢?我是狐狸精啊!」梧桐說著,拿出一捲好長好長好長的紙捲,紙捲上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小字,梧桐將半夏的四隻腳和嘴還有尾巴層層綑住,半夏用力掙扎卻怎麼也掙不開,紙張的強韌堪比鋼筋,梧桐用完了整捲紙,將被綁成粽子狀的半夏扔在地上,長出一口氣:

「呼!不枉費我寫了七天七夜,應該夠料裡這傢伙了吧!」

玲乃拍拍身上的塵土站起來,楊軛跑來關心的察看情況,牡丹繞著梧桐的腳轉圈,大家都毫髮無傷,便一起觀看被綁成紙粽子的半夏。

梧桐席地而坐,抱起牡丹說:「玲乃大人這也是兵行險者,要是這招不奏效,我們都要沒命。」
玲乃悠悠的說:「我思考過了,覺得會奏效的。」
楊軛說:「其實本來只要回去淮河讓聖上派點人,馬上就可以解決了,但公主執意不肯,說不能老是靠爺爺,你看,公主很有骨氣!」
「不錯不錯,占卜果然全中。」梧桐點頭。
「不過,」楊軛搔搔頭:「我是有點不懂,半夏怎麼會被自己的詛咒打了便成這樣呢?雖然說通過光學箱的詛咒被分成了好多好多的詛咒,可是牠怎麼說也是千年大妖了,該說也有點抗性才對吧?」
「豬婆龍你還真是甚麼都不知道啊!」梧桐露出無奈的表情:「妖怪的抗性是會隨著修為增加而增加沒錯,可那是對於攻擊啊!這個詛咒打中別人之後,會把人家的妖氣吸回去半夏身上,這對半夏來說不是攻擊,牠自己怎麼可以對這詛咒有抗性呢?回到牠身上的詛咒就好似放出去的分靈回歸主神,哪有排拒的道理?」
「那牠就更不應該被自己的詛咒打倒啊?」
「詛咒回到身上就要支付幾十年的代價,可是詛咒打出去的對象是自己,吸走自己的力量回到自己身上,不就是沒賺嗎?還倒貼幾十年!這賠錢的詛咒被光學箱分成一千股,打回去牠可就損失大了!只剩下一個尾巴了!」
「被光學箱分開的詛咒,代價沒有被稀釋啊?」
「只能怪牠太貪心,下的詛咒太強喽,如果僅僅是一般的擊咒,當然分分合合還是只有一開始的幾十年,詛咒不管距離也不會減弱的特性被分開當然也不會減弱了。」梧桐說。

牠將抱著的牡丹放下,向玲乃使了個眼色,玲乃帶著楊軛和牡丹退後,梧桐正坐起來,六條尾巴像扇子一樣在背後攤開豎起,牠雙手合十,閉著眼睛喃喃念道:

「此年月日,竹山白狐梧桐,並淮主孫趙玲乃,以此文、此法,縛惡狐妖半夏,以與袱除之。而告之曰:昔毛地黃大仙有此山,列山澤,罔繩擉刃,以除兇獸邪妖為民害者,驅而出之四海之外。及鄙狐德薄,不能遠有,則竹山之外,尚皆棄之,以與無主鬼、他怪。然竹山之間,乃恩師修業淨身之地,子亦曾隨師研習,此地亦固子所有。今恩師候神位,神聖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內,皆望而祈之,碌而不能兼顧,竹山之此地,令鄙狐之所治,授術法以供方圓百里各色之狐之修行哉!邪怪其不可與鄙狐雜處此土也!
       梧桐受恩師命,守此土,治此民,而子半夏旱然不安修道,據處食狐、鳥、龜、蛇、馬、鹿等無數精,以肥其身,以利其修行,與梧桐亢拒,爭為長雄。梧桐雖駑弱,亦安肯為惡狐低首下心,伈伈睍睍,為眾精羞,以偷活於此邪?且承恩師命以來為治,固其勢不得不與子邪佞拚。
       子若有憶,莫忘梧桐言:竹之山,村落在其南。男女之多,牲畜之繁,無不容害,不得為食,子竟欲傷而戮命也!昔與子戰,歷三月,負傷敗走藏匿於林,以避子邪狐之害。三月不贏,至五月;五月不贏,至七月;七月不贏,必終不能勝也,幸有趙貴人順從預言也。既來,則是惡狐大限之日,梧桐雖無能,賴其智勝也。夫忘恩師之指導,不聽其言,不以善為之,與邪法惡術而為民物害者,皆可殺。梧桐則從貴人之議,操光學儀器,以與邪佞一搏,必殺身乃止。其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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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故禱曰:
子修千年未行善,煉智研慧工機巧,貪快求懶思捷徑,一朝失足入邪道,
同族兄弟皆為糧,親家姊妹亦為食,他人苦心全不顧,吸為己用方為是,
如今風水輪流轉,惡報未來終將來,豈可唯子獨言喜,嶺上千骨眾生哀,
……」

梧桐低低的念著,捆縛半夏的紙條上一個字一個字隨著梧桐讀過而燒起來,銀色的火焰互相連接變成一個大火球,還不斷有燃燒的字浮出排列成帶狀環繞著燃燒的火焰,在火中半夏淒厲的尖叫,一道又一道的靈體從火焰裡飛出,升上天空不見了,有鳥,有烏龜,有馬和鹿,但更多的是狐狸。

牡丹眼睜睜地望著這一幕,楊軛低聲說:「是祭文呢。」

「祭文?」
「正確來說是咒術,用祭文撰寫的聲咒,你師父要殺生了。」
「哦。」
「不訝異嗎?你那個腦袋迂腐、擇善固執又過份善良的師父。」
「你知道嗎?」牡丹冷冷的說:「狐狸是會吃肉的,這是常識。」
楊軛眉頭一皺:「可惡,你小子嘴上也越來越盡得師父真傳了!」

牡丹沒裡牠,徑直望著燃燒的火焰,仍有無數的靈從火中冒出,看著祂們,牡丹低聲的說著:

「永別了,當歸。」
「海棠,一路順風。」
「鴨跖草,慢走。」
「安息吧!山葡萄。」
「……」

清澈的淚水沿著牡丹和梧桐的臉頰往下滴,在草地上開出了朵朵晶瑩的水晶之花。

※                 ※           ※

最後一個字念完的時候,火焰也熄滅了。

半夏被燒光,紙張也燒成灰燼,地上溫熱的餘燼裡,露出一顆透明的,玻璃珠似的東西。

看到那東西,楊軛驚訝的大叫:「元神珠!」
「是啊,沒想到能燒出來,」梧桐沒站起來,坐在地上看著:「我知道殺死千歲以上的精怪有機率掉元神珠,但那機率不是號稱幾乎是零嗎?」
「元神珠是甚麼?」牡丹問。
「就是精怪體內的妖氣結晶,有點像舍利子吧,」梧桐說:「裡面藏著精怪的妖氣,只有大妖怪才會有,但一個元神珠裡面有多少妖氣外觀看不出來,有的很大一顆只有一天份呢!」
「給我!」楊軛說著:「我好歹也勞動了不少,這是你們的敵人的元神珠,給我沒關係吧?」
「請便,」梧桐說:「雖然吃了不能增加化形術的技術。」
「哼!」楊軛張嘴準備放進去。

「豬婆龍!」玲乃出聲阻止:「你給牡丹吧。」
「啊?」
「牡丹不是只要再修行二十年,就可以變成人型了嗎?給人家啦,牠不能變成人吃了多少苦你也不是不知道。」玲乃摸摸赤狐的頭:「吃了就可以變成美人了,跟師父一起併排站著肯定很好看吧?」
「不要,」牡丹說:「我不要,我還是老老實實的修行吧,

「梧桐大人為了我可以隨便放棄三百一十九年,二十年算甚麼呢?忍忍就過去了。」
聽聞此言,楊軛和梧桐相視大笑,楊軛一口就把元神珠吞了下去。

「那麼,來辦正事吧。」梧桐說著,把牡丹抱在懷裡,讓牠坐在自己腿上:「玲乃大人要找的人,

「是黃河熙京的武部侍郎陳小蛙,蒙古草原狼種,她千里獨行蹤跡難尋,但是,她有一個會偶爾回去的家。」
「在哪裡?」
「一個叫做狼之谷的地方,但其實位置在哪,說真的我不知道,卜卦也卜不到,大概是神域吧,被屏蔽占卜了。」梧桐略顯抱歉的說,搖了搖撿樹枝做成的簽籌。
「這就足夠了。」玲乃滿意的點頭。

梧桐好奇的問:「斗膽請問玲乃大人,找陳侍郎要做甚麼?」
楊軛笑道:「嚄嚄,這就不是小小的土地神該知道的了,知道的多,對你不一定好。」
「失禮了。」梧桐低頭。

「那麼,」玲乃深深出了一口氣:「梧桐,我們就此別過。」
「大人慢走。」
「務必要當一個優秀的土地神。」
「大人的叮囑,狐某不敢忘卻。」

玲乃點點頭,和楊軛一起沿著山坡走了,到一條小河邊,楊軛搖身一變,變成一條兩米來長的揚子鱷,玲乃坐上牠的背,順水而去。

※                 ※           ※

在水中,玲乃罕見的對楊軛搭話:

「豬婆龍,其實我覺得梧桐的卜卦滿準的。」
「嗄?」
「牠算到我會來,而且知道我一定會幫牠的。」
「那是公主人好。」
「正因為牠能算出我的為人,知道我肯定會是牠的救命恩人,所以說準。

「而且,牠算到自己只要堅持道德不沉淪就能否極泰來,無論承受了什麼樣的痛苦都沒有改變,果然成為土地神了,說到底,我們的行動也都只是應了牠的卦而已,能算出自己會得救,還這麼相信,也是奇了。」

※                 ※           ※

山巔上,目送楊軛和趙玲乃離開後,梧桐長長的吁了一口氣:

「我的占卜還真是爛透了,」牠苦笑著,搖了搖六根狐尾:「九死一生,還損失了一大半呢。」
「活著就再好不過了。」牡丹說。
「是啊,」梧桐點頭:「尾巴可以再修,命可不能重來,回到家的感覺真好啊。」說著席地坐下變回原型,伸展四肢。

「既然梧桐大人已經沒事了,那我要回到我的小洞去了,」牡丹憂傷的說:「小洞又變得冷清了。」
「覺得寂寞嗎?」梧桐問。
「嗯,」牡丹低頭,尾巴和耳朵低垂:「很寂寞呢,而且小洞離這裡很遠。」

「那留下來吧。」梧桐說:「留下來也好,我好盯著你修行,不許偷懶。」
「真的嗎?」牡丹聽到眼睛都亮了:「我可以留在梧桐大人的身邊嗎?」
「可以哦!」
「太棒了!」牡丹喜形於色,舔著梧桐的臉,不停磨蹭著,梧桐以吻端輕觸牡丹,赤狐開心的跳動,在山坡上滾。

滾著滾著,牠跑回梧桐身邊問道:「梧桐大人!那套女裝泳衣到哪裡去了?」
「還在你的小洞附近那裡吧?找那個做甚麼?」
「我要收起來,以後去泡溫泉可以用!」
「等你能變成人之後,我們可以去湯屋啊,那東西用不著吧?」
「用!的!著!」牡丹固執地說:「那是梧桐大人買的,一定是梧桐大人喜歡的款式!我要穿!」

「唉……」梧桐無奈:「竹子屋也不知道能不能再經營二十年。」
「那可就是身為土地神的梧桐大人的工作了!為了我們以後可以去泡,您還是努力保佑劉老闆生意興隆吧!」

                                 《民俗療法》完 2018/11/02 PM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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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十一點寫完,修了三個小時
我從星期三(10/31)號開始寫,每天都覺得今天肯定能寫完......結果......
只能說游泳到一半停電的經驗太奇特,值得寫成小說......

20181103補記
我覺得如果有一天我絕望了放棄諾貝爾生理醫學獎轉而追求文學獎的榮耀,
我肯定是泡水文學(?)的立格祖師啊!
甚麼都可以扯泡水,隨時都很想寫泡水的文章,游泳戲水泡溫泉,
細數自己以水域為背景寫的小說恐怕已經占據所有文詞比較好的篇幅了,
竹枝詞1.2,水之童,還有海邊啊啥的,都是一些水裡面的文章!
看看文件夾.....還沒寫完的裡面有2/3有大量水域場景.......

 


快把萌燦抱回家!
Don’t think, just do. For the heart is an organ of fi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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