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纪元的第六个千年,新芽之年。
巡礼开始第十二天,踏入迷雾第十一天。
罗兰·莱·里希特斯在浓雾深处跋涉。
漫溢的青灰色雾气覆盖了目之所及的一切,脚下的土地呈现出与雾气相似的青灰色,如同刚刚降下的新雪一样疏松绵软,每一步都会留下一个深陷的脚印。
浓雾中万物都无可避免地走向倾颓衰朽。三天前他曾路过一片森林,没有半缕微风吹拂,灯光却映出幢幢树影,宛如无数狰狞怪物,数以千计的遗骸倒毙其间,四方各处都有种莫可名状,让他汗毛倒竖的惊悚。
一年前那片名为米尔米登的土地被雾潮吞没,活下来的人逃到无梦谷地,街头巷尾便都充斥了关于会走路蘑菇的恐怖故事。据说它们能轻易攀上城墙,徒手撕开精钢甲胄。不过罗兰知道那是无稽之谈,摧毁米尔米登的并非被蛊惑的蕈人,而是某些更可怕的东西。
他稍稍抬高了手中的铸铁风灯,炽白色光焰从金属格栅中一点点渗出,驱散方圆三十步以内的雾气。但再之后光亮就像没入深海,急剧衰减下去,他眯起眼睛,也只能勉强看清四十步之内。
在无光的世界中,这着实是一抹微不足道的灯火,但却也是罗兰在这一旬之中仅有的光源。
他还是太轻视这片覆盖世界超过十三个千年的迷雾了。
灵素的脉动在这片迷雾中是无序而混乱的,在其中使用魔法困难重重,得到的效果也往往不尽如人意。诸神的视线也像凡人一样被遮断,纵使试图磨耗灵魂向诸神请求帮助,也不会得到任何回应。
一旦踏入这浓雾织就的深邃黑暗之下,你所能依靠就只有自己的两条腿、身背的武器与手中的提灯。
置身于这片犹如汪洋大海的迷雾包裹之中,罗兰常常能看得见虚幻的影子像鱼儿一样成群结队地在雾气中游动,能看得见恍若无数反射着手中提灯灯光的,苍白狭长而不怀好意的眼瞳,甚至还能看得见烟尘般的形体在身边时聚时散。
他早已无法分辨那到底是幻觉,还是自己切实所见的景象了。哪怕他曾将内心锤锻的无比坚韧,潜藏在阴影中的疯狂和致命的孤独还是向他露出了爪牙。
这一天的跋涉也是一如既往的乏味而无趣。
罗兰高提着铸铁的风灯,另一只手反扣着一本摊开的铁壳笔记本,镶在铁壳一角的指南针笔直地指向了某个方向。
年轻的骑士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迷雾中跋涉,被别在小支架上的双头炭笔正在手绘的地图上轻轻颤动,墨色的笔触一点又一点的随着他的脚步延伸,但距离那处画着一个十字的终点依旧是那么遥远——遥远得仿佛永远也无法抵达。
罗兰没有去看地图上正缓缓延伸的线条,在环境无时无刻不在改变的迷雾之中,没有任何人能够保证十年前巡礼归来的骑士所留下地图的准确性。那条在地图上缓缓向前延伸的细线就像虚幻不实的海市蜃楼,可以成为前进的希望,但也同样会变成压垮希望的最后一根稻草。
罗兰不会去过度依赖这张地图,在这片隔绝了一切的迷雾之中,就连对神祗的祈祷都显得那么空虚而无力。
迷雾的深处寂静得令人心寒。
年轻骑士轻轻收紧了缠绕着念珠的手,在这片雾气中显得突兀的金属滚动声在耳畔响起,还未消散的玫瑰熏香冲散了汗臭和迷雾中特有的、霉变和腐败的气味。
视线稍稍有些错乱,重叠的幻影一时出现在雾气之后。
罗兰闭了闭眼,深深呼吸了一口浑浊的空气。
灵性丝线悄然蔓延开去,在这片将一切事物混乱地统一起来的迷雾之中,年轻骑士紧闭的双眸之后,一度需要各种辅助和仪式的灵视渐渐开启。
如同铸铁风箱般响亮的呼吸融化于风中,苍白空洞的冰冷火焰在眼前蔓延,炽烈得像要焚化灵魂的热风猛地撞上身体——罗兰猛地睁开双眼,让自己从那种诡异的状态中脱离。
凡人获取非人的力量必然要付出代价,开启灵视也是一样。
一如你在镜中看到了对方的眼睛,对方也同样窥见了你。
冷汗无声地沿着年轻骑士的额角流淌,他收起铁壳笔记,一口饮尽一瓶从药剂带上抽出的雾瞳药剂,卸下别在腰间的长锤,紧握在手中。饮用雾瞳宛若吞下了一团火,罗兰能感觉的到眼眶正渐渐变烫,青筋沿着眼角绽开纹路,漫溢的青灰色无声浸透双眸。
荧荧如鬼火的灰色磷光在面甲之后亮起。
将风灯别在腰间,罗兰松开系住六角铁柜的铁链,如举起盾牌般握住铁柜后的把手,把足有一人高的铁柜架在身前。他深吸一口气,透过面甲缝隙望向浓雾深处,长柄战锤在手中翻转了一圈,又缓缓指向地面。
那个藏身在迷雾之中的东西已经注意自己了。
罗兰压低重心,耐心地等待着。他警惕地环顾四周,身体正疯狂的分泌肾上腺素,缓缓迫近的死亡威胁让整具躯体都兴奋起来。
雾气被提灯的光辉层层蒸发,热风从黑暗深处吹来,与罗兰迎面相撞。借助药物的力量,他得以窥见一抹朦胧的火光浮现,而后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飞快变亮,很快就刺眼得令人无法直视。
地面颤抖了起来。
罗兰听到雾中传来的脚步声不断迫近,从快步过渡到小跑,步伐逐渐密集如鼓点,每一步都撼动大地,激起飞扬的尘埃。整片雾气都仿佛在熊熊燃烧,炽烈的光焰刺破雾霭,那怪物终于开始了冲锋——他听到一声锅炉爆炸般骇人的咆哮,通体由钢铁铸就的怪物便冲出雾气,借着冲锋赋予的巨大势能,挥动七米长戟向前横扫。
罗兰结结实实硬吃了这一击,在铁柜与长戟碰撞的刹那,火星飞迸散落。他能清晰地看到,铁柜弧形的盖板已大幅弯曲,甚至发出了金属被撕裂时的悲鸣……左手小臂一阵酸麻,已然使不上力气,但年轻骑士仍面不改色地调整体势,连续后退了数步,才将怪物剩余的力道化解。
不能再硬接这怪物的攻击了。罗兰的潜意识告诫自己。
而那怪物一击不成,也不忙着立刻追击。
它拄着长戟人立而起,将那副尊容展现在罗兰面前。
怪物立起后身高超过六公尺,是罗兰的两倍还多。它身后背负着一对铁翼,全身都闪烁着黯淡的金属光辉,由钢铁铸就,形似抽象恶魔的面罩向上掀开,露出下面红热耀眼的下颚,以及熔炉般放射出炽热刺眼白光的喉管。它低沉地咆哮着,炽白铁水四散飞溅,在地上凝成一粒又一粒滚烫的铁渣。
这便是熔铁魔——相传它们是自绝望熔炉中诞生的铁卫,负责镇守朗温德的熔铁城。而这些形似恶魔,战斗力强悍的迷雾构装往往出现在熔炉军团的序列之中,它们是专职破阵的百夫长,无可争议的钢铁军锋。
这还是他第一次与这些熔炉铁卫交锋,罗兰掂了掂手中战锤,庆幸于这头熔铁魔并没有亲卫随行。
熔铁魔迈着沉重的步伐绕向年轻骑士一侧,罗兰单手架着盾,始终将正面对准那怪物,缓步向它迫近。不过两个呼吸之间,骑士便踏入了熔炉怪物的攻击范围之内。
罗兰透过面罩仔细观察熔铁魔的一举一动,灵性丝线悄然释放,他闭上眼睛,静静谛听。熔铁魔无需呼吸,但一举一动却都带着一种奇特的金属颤音,宛若拨动红热的琴弦,奏出一曲怪诞而曲折的旋律。
罗兰耐心地与熔铁魔周旋,侧耳倾听着它的步伐,试着捕捉钢铁律动中,那转瞬即逝的微小颤音——灵性轻颤,他猛地睁开双眼,只见熔铁魔已居高临下地劈落长戟,斧刃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尖锐啸叫。
年轻骑士慢了一步,那颤音稍纵即逝,他只来得及架起盾,偏开这势大力沉的重重一击。长戟刮擦着铁柜的弧面切入大地,火星四溅,把他淹没在一片烟尘之中。
熔铁魔的力道大得令人难以想象,长戟挥落,就像在脚下引爆了一颗炸弹,横飞的碎石土块打在甲胄上,发出成片噼噼啪啪的激烈撞击声。罗兰吐出一口气,后撤一步重新架盾,长戟果不其然搅碎烟尘横扫而来,但草草一击的力道被尽数卸去,他把盾一提,接着便快步闯入了熔铁魔怀中。
但这并不足以让熔炉铁卫慌乱,它单手持戟,解放出左臂悍然擂地,泥土就像液化了一般随着震波隆起,泛起涟漪向四周荡开。即使扎住了步伐,罗兰仍不免被破坏了体势,而熔铁魔又是一爪挥落,长度堪比短刀的四柄利爪楔入盾面,而后缓缓收紧。
熔铁魔面罩掀开,眼眶中熊熊燃烧的炽烈白焰俯视着骑士,竟渗出一抹冰冷的讽刺。
罗兰背后寒毛倒竖,急忙一锤撩开熔铁魔的利爪,一个后滚翻躲开。
炽白的流火喷薄而出,熔融金属的洪流扫过,将骑士原本所在的位置变成了一个沸腾的金属湖泊。焚风和铁渣溅在罗兰身上,烧穿了斗篷,腾起了几缕白烟。
熔铁魔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撤回长戟的同时利爪挥落,罗兰又是一个侧滚躲过,紧跟着重重挥锤砸在熔铁魔爪上。就像铁锤重击铁砧,一声闷响中,熔铁魔的钢甲被砸出了一个凹坑,它吃痛一般收回左爪,而骑士持锤的手也同样被震得发麻。
但铁卫的退却永远只会是攻击的前奏——熔铁魔横过长戟,俯身蓄势,钢铁编织的协奏曲又一次激荡起来,仿佛顷刻间便直抵高潮。罗兰又一次听到了那个短促的颤音,他近乎本能地提起铁柜,一个侧滑步躲入熔铁魔的反手盲区。
快步冲锋的熔铁魔转瞬即至,却与罗兰擦肩而过。然而熔炉铁卫看似忙中出错,它单手松开长戟反击,红热发亮的利爪覆压而下,织就一片耀眼的刀网——这一击实在是太过仓促,不论是攻击的角度还是速度,对饱经战阵的骑士而言都构不成威胁。
但正是这一击,让罗兰感觉到了巨大的危险。
他提起铁柜后撤一步,利爪随之陷入大地,庞然的熔炉怪物咆哮起来,竟是以左臂为支点,陡然转变了运动的方向。年轻骑士只来得及举盾护住身体,熔铁魔就水平刺出长戟,巨大的力道把他击退数步,瞬间便重挫了小臂。
可警兆却并未就此消退。
电光火石之间,骑士的余光瞥见一团黑影从身后袭来,他下意识地矮身闪躲,结果一颗人头大小的链球擦过头盔,发出一种超越人类听觉的尖锐声音。那是熔铁魔的尾巴,罗兰隐隐有所明悟,看来这暗地里的一锤才是真正的杀招。
连续几招都没能建功,就连熔炉铁卫也有些诧异。但这为战争所铸的怪物甚至没有半点迟疑,它向前踏出一步,张开巨颚,罗兰能看到熔融金属在熔铁魔喉间翻腾滚动,下一秒就喷射而出。
喷出的铁汁被铁柜一分为二,骑士在吸入热风被烧烂粘膜前屏住了呼吸,但高温空气仍钻入甲胄,烫烂了大块皮肤。他身后的斗篷也被焚风点燃,转瞬间就化为了灰烬。
大面积烧伤刺激着神经,难以言表的疼痛从身体各处传来,罗兰死死咬住牙关,抵住厚重的铁柜。等到熔铁魔漫长的吐息终于宣告结束,他已全身脱力,几乎跪倒在地。
熔炉铁卫打了个嗝,重新趴下,从下颚缝隙间喷出一股黑烟。它没有立刻冲上去,如此漫长的吐息,即使对熔铁魔而言也同样是不小的负担,而就它看来,被数千度高温的铁汁浇灌,哪怕是再顽强的生物也该死了。
可罗兰并没有死,他拄着铁锤缓缓站直,向前迈出一步,而后又是一步。
重铠在高温洗礼下已然面目全非,融化后还未来得及冷凝的铁渣附着在甲胄表面,形成宛若来自地狱深渊般狰狞的钢铁枝桠,暗红色纹路沿着黑铁蔓延,织就一片荆棘般令人不安的纹路。
“疼痛……不过是感官的错觉。”罗兰低声自语,他能闻到皮肉被烧焦的味道,就像昨晚吃的烤火腿,“打消……脑中的幻觉。”
疼痛无法阻挡他的脚步,年轻骑士连祷般重复着自语,直到神经终于被疼痛撕裂。他不曾恐惧,凡人是那样孱弱,若无法征服对痛苦的恐惧,他们甚至无法在迷雾中生存下去。
铁靴碾过满地滚烫的铁渣,沉重的甲胄下传来更低沉的呼吸。熔铁魔蓦然回首,只见披着被烧红的异形甲胄的骑士已迫近身旁,他高高扬起持锤的手,铁锤带着一道火光命中它的侧脸。
火星混着铁渣飞迸四溅,这一锤把熔铁魔的面部砸裂了,它发出一声怒吼,可还未喷出半滴铁汁,额头又挨了重重一锤。熔铁魔试图后退,但骑士径直把手捅进了它的眼眶,死死扣住颅内。
罗兰已经感觉不到左手了,火焰好像已把甲胄和血肉融为一体,但这并不妨碍他抓紧熔铁魔不放。
熔炉铁卫终于挣扎了起来,它用尽浑身解数想把罗兰甩下去。但无论它怎么做,骑士都像被焊死了一样,一锤接着一锤打在它头上,就像铁匠在风暴中敲击铁砧,一点点砸烂它硕大的脑袋。
熔铁魔近乎疯狂地咆哮起来,那种带着强烈憎恨的邪恶声音掀起了精神的风暴。
视野一瞬间模糊了起来,可罗兰不为所动。绵延的疼痛让他清醒,每一锤挥落,都是对灵魂意志的一次锤锻,他渐渐变得愈发坚韧,而熔铁魔则此消彼长一般飞快衰弱。
他最后一锤挥落,咆哮声戛然而止,熔铁魔的头颅应声碎裂。
罗兰从正渐渐冷却,变成一具金属雕塑的怪物身上坠落,被一度压抑的疼痛再一次占到上风,还未来得及有什么想法,他就一头栽倒,陷入昏迷之中。
迷雾深处又一次被寂静主宰,但骑士腰间那盏孤灯,却仍在静静地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