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恐惧沼泽 森林的早晨是如此的安谧、清幽,潮湿的风令马丁爵士神清气爽。他骑在同样欢快活泼的战马上,想要把昨晚遇到的一切都当做古怪的梦。可是,风中的一丝血腥气,让他想起了树精族长的告诫。循着血腥味,他缓辔而行,直到日至中天,这种恶心的气味达到了相当的浓度,还伴随着鸟类粪便和水草的味道。 果然,一片乌烟瘴气的沼泽出现在不远处。席拉扭动着身躯不愿前行,马丁勒紧了缰绳,趴到它耳边安慰着它,直到它似乎也决定跟随主人涉入险境。沼泽里到处是断裂、死去的木头,咕咕鸣叫的蟾蜍,还有远处只露出两颗黄色眼睛的鳄鱼,它们从不轻举妄动,等待着猎物来到塘边饮水,好张口施以致命的一击。沼泽上空弥漫着黑色的云雾,发出嗡嗡的轰鸣,等它们降到水面上,马丁才发现那是一群不知名的黑色飞虫。他不禁想道,如果这些小野兽都打定主意要尝尝外地人的新鲜肉味,他的盔甲可完全抵挡不住它们的攻击。幸运的是,席拉的每只蹄子都踩到了坚实的土地上,并且果真如那位树精族长所说,走在血腥味最浓烈的地方,就是走在了最安全的地方。可为了避免席拉被毒雾熏得晕头转向,他还是下来步行,把它牵在身后。 这一天,太阳几乎总藏在灰蒙蒙的霾云后面,快要到中午,大地上还是阴风惨惨。偶尔有一些古怪、瘆人的叫声从远处传来,像是水鸟的哀鸣,又像是人的叹息。突然,这种声音就在马丁爵士的头顶上响起来,他不禁抬头观看,可怕的景象几乎吓得他大叫:就在沼泽上空,飞过一只巨大的鸟形怪物,它几乎有一个成年人那么长,而且正像是一个长了火鸡或秃鹫一般的赤红色皮肤的秃头女人,用四只覆盖着鳞片的利爪抓着一具人类尸体,背后两个黑红色的翅翼舒展开来,在腐烂的空气中滑行着,直到临近西南方的一棵早已枯死的苍白巨树,才拍动翅膀,落到了最粗的枝桠之间;那里杂草绾结,像是它的巢穴。席拉早已在原地频频抬起前腿,惊恐地嘶鸣不已,马丁爵士也望着那棵枯树久久回不过神来。可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忽然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想起,怪物抓着的那具尸体,长长的头发,白色的面容,似乎只在衣襟之处留有血迹……难道,是一具死于女巫之手的少女的尸体?而这只怪物,也许正是女巫的帮凶、甚至女巫本人? 一阵恐惧攫住了他的心,不光是因周身荒凉绝望的气氛,或者那怪物骇人的相貌,而且是因为他想起了树精族长的话——造成惨案的凶手,是这森林里最为强大的生物。他没有自信能够面对它,甚至于将它杀死、或制服。然而,这种恐惧立刻就使他感到耻辱:作为肩负重任的游侠骑士,勇气和信仰是最重要的品格,如果他在面对魔鬼时产生了恐惧,也就等于将这两种品格全部丢掉了。于是,他摘下厚重的盾牌,拔出佩剑,向着枯树的方向大声咆哮道:“嗨——!过来——!” 片刻的寂静。紧接着,怪物就回应以一声鸣叫,由巢穴中像一个人似地站起身,展开巨大的翅膀,朝马丁爵士这边飞来。马丁继续呼喊着,但那怪物没有回应,直到它来到他的头顶上空,他只是感到一阵强劲的风,吹得周围的死水都泛起涟漪。他举起盾牌想要挡住它,它的四只利爪却钩进了盔甲的缝隙,猛地将他提了起来。他的两只胳膊在空中乱挥乱砍,身子却急速掠过暗黄的天空,接着便被扔进了巨鸟的巢穴,摔在了刚才那具尸体上面——它早已被开膛破肚,肠子都掏了出来。马丁爵士挣扎着站起,再次将武器举在身前,这一空当,巨鸟已经落在巢穴的边缘,合上了双翼。 “你是谁?这尸体是从哪里来的?”马丁一开口就充满了怒气,随时准备着搏斗。 怪物发出一阵嘶哑的笑声。“它是我的午餐。不过你不必担心,我只喜欢尸体,不喜欢活人的肉,尤其是凶狠的骑士的肉。” 马丁看到它并没有打算攻击自己,就暂且将宝剑拄在手中。“那么,你知道这女孩是谁杀死的吗?” “哦,那你可问对人了,”怪物感到好笑似地说,“但我不能告诉你。它是一个如此可怕的东西,连我——恐惧女王——都会感到害怕,啧啧啧……”说着,它假装打了一个寒颤。 “恐惧女王?”爵士说,“那么,你和那凶手之间是什么关系?” “我比它的年岁更长,在这片沼泽刚刚形成的时候,我就在这里了;它还很年轻,可是它得到了更强大的力量,仅此而已。”女妖抱着两只带有鸟爪的臂膀说道,“它是个喜欢杀戮的家伙,却只喝他们的血,把尸体丢得到处都是,这可是一件积德的事情。哦,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用餐了,或者你也来一点?”说着,它就要扑到被剖开的尸体上去。 “等等!我不会允许你玷污她们的遗体的。”马丁爵士又举起了剑,挡在它和尸体之间。 “收起你的小刀,骑士,”恐惧女王不耐烦地嘶叫道,扇动着双翼,鼓起巨大的风,“如果不是觉得留下你还有用,你的那根铁条根本伤不到我。”她用左翅一拍,由于马丁惊愕得忘记握紧他的武器,那翅膀竟然将他的宽剑打飞。那把剑由高高的树上飞下,插进了沼泽的泥地里。没有了武器的骑士,只好站在旁边,瞪大了眼睛看着女妖撕扯那具几乎被吸干了的尸体,津津有味地咀嚼着鲜血淋漓的脏器,浓重的血腥味几乎叫他昏了过去。他站在巢穴边上望着下面,心想,自己如果没有它的帮助,是绝对无法回到地面上的;尽管吞食尸体的罪过不可饶恕,可它毕竟没有犯下杀戮之罪,也许…… “你能告诉我,这尸体是从哪里来的吗?”在女妖已经用餐完毕、将残破的尸体丢下大树后,他问道,脸上带着不自然的笑容。 “你是在求我帮忙寻找你的仇家,对吗?”恐惧女王收着双翼,很惬意地躺在巢窠中央的那堆厚厚的杂草上,“可是,你连这棵树都下不去,知道它的踪迹又有什么用呢?”它是在等着爵士求它。 “我……如果你愿意帮忙,我会给你回报。”爵士皱着眉头,快速地说。 “什么?你能给恐惧女王什么?”它兴奋地搓动两条红褐色的腿,后爪紧收,就像是女人细细的脚一般,“除了一样东西,其它的我全都不要。” 马丁听到席拉在树下不安的嘶鸣。 “我只要……”女王接着说,“你宝贵的贞操,你已经献给你的神的东西。” 马丁感到脊背发凉,额头上全是冷汗。他暗自忖度,也许这样东西早已不属于他的神了。 傍晚时分,骑士再次穿好他的全身甲胄。他在试图拉紧系盔甲的皮带时,明显地发觉自己手指上的力量不如从前。他站起身来,望着沼泽边缘那惨黄色的落日,产生了一种十分奇怪的错觉,他似乎觉得,这片沼泽对于自己来说已然不那么陌生,也不那么可怕了,它就像是一片虽然荒凉破败、却似曾相识的故土,即便这种熟悉让他感到有些耻辱。席拉依然在树下面打转,用蹄子刨着泥土,没有离开寸步,他的头盔和巨剑也仍旧在它背上安然悬挂着。 “这是一个噩梦,一个噩梦。”他低声自言自语着,右手在胸前画着十字,却感到自己的手异常沉重。 “这没有关系,”恐惧女王笑着说,如果那嘶哑的怪声也可以称之为笑的话,“我常常出现在别人的梦里,给他们种下恐惧的种子。可是对于你,我却有特别的赠礼。” “我只是想要知道,尸体是从哪里来的。”马丁爵士没有看着她,而是俯瞰着地面说道。 “它们来自北方白森林里的一个圆形空地——你只要跟着血腥气走,踩在坚实的泥土路上,就能到达。”女妖说,“你不要被其它的血腥味迷惑到,只需要寻找最新鲜的血味……啧啧啧,我可不喜欢鲜血,它们就像酒一样,放得越久才越有味道。” 马丁爵士点了点头,走到巢穴边上,一步就迈了下去——他当然急速地坠落,啪嚓一声,泥浆四溅,摔进了一个堆满绿色污泥的水潭。他挣扎着爬了起来,除了觉得脑袋有点眩晕之外,竟然毫发无损。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之极——为什么刚才会这样莽撞,以及,自己为什么早先没有料到、这种高度其实根本就无可畏惧。 “我很高兴,看到你已经在享受我的赠礼!”他听到女妖在他头顶上笑道,“我送给你一颗永远不会感到恐惧的心,它让你勇敢无畏,在死亡面前也能保持良好的胃口。” 爵士没有再思量它的话。他抖了抖盔甲上的污泥,捡起自己掉落的佩剑,就准备上马前行。 “不过,亲爱的骑士,你要注意,”女妖又喊道,“你的勇气还会受到最残酷的考验。” “什么?”爵士站住了脚步,却仍没有回头看它,“什么样的考验?” “最恐怖的事情,”它答道,“莫过于遇到了自己永远不可能准备遇到的东西。” 等到马丁爵士要再详细问时,它已经展开翅膀划过天空,不知飞向了何处。 6、永无防备在勇气和武器的帮助下,马丁爵士顺利地穿过了沼泽。他在一轮惨白的月亮之下,到达了沼泽边缘,那是一片泛着硫磺气味的狭长地带,布满了叫人根本不敢涉足的、似乎在沸腾的泉水和浅池。他一路牵马步行,费尽心力思索着自己究竟会遇到怎样可怕的东西——他还会害怕什么呢? 羊首的魔鬼?山一样高的巨蟒?长着豺狼的头、喜好杀戮的异教恶神?还是可以变化作任何模样的撒旦本尊?他的头脑中出现了无数形象,却没有一种符合女妖的描述,甚至全都南辕北辙,因为那东西是他“永远不可能准备遇到”的呀!可是,他无法控制着自己不去作这种无谓的猜想,就像一只被关在玻璃瓶子里还到处乱撞的飞虫一样。 马丁爵士在池沼间的一块巨大的石头上搭起帐篷、点起篝火,将席拉栓在一棵由石缝里扭曲地生长出来的小树上,靠近温暖的火焰,席拉舒服地轻轻踏动马蹄,鼻孔的张翕也自然了起来,像是正在逐渐适应这种硫磺味道的空气。爵士在早些时候用他的巨剑宰杀了一条鳄鱼,此刻,他已然剖开了它的铠甲,割下了一大块肉,放在火上滋滋地烤着,味道似乎还很鲜美。他想,这样的悠闲时刻,在艰苦的旅途之中简直太难得了。 可是,席拉突然开始躁动不安,尾巴甩动着几乎要被火焰燎到。马丁也觉得周围的硫磺味一下子浓烈了许多,熏得他的鼻孔生疼,流泪不止。他听到左边有异动,便猛地扭过头去,看到在不远处黑暗中稀疏的芦苇丛里,立着一个人形的剪影:它好像一个全副甲胄的骑士,没有一寸皮肤露在铁板外面,头上罩着巨盔,双手在身前拄着一柄巨剑……爵士看见这幅景象,总觉得有点眼熟,随即,一股阴森的感觉如缓缓涨起的潮水般从脚尖涌上脊背。 那剪影站立不动,浑身没有一处能够在鼓动的风中飘起,沉得像是一座铁筑的城堡,或者黑夜本身。 “你是谁?”马丁爵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虽然平稳,举着烤肉叉的手却有些颤抖了。 那人——或者那东西——沉默不答。它开始往前缓缓地迈步,直到它的形貌完全显现在篝火的光照里。马丁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它的样子几乎使他停止了呼吸—— 他遇见了他自己。 他认识它,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它,因为如果他失口大喊出这样的字来,就显得荒诞之极:“我!” 那骑士从头盔到甲胄,再到下摆、铁靴,连手里的巨剑都与马丁爵士的分毫无二,剑柄上刻着的慕斯家族纹章——一朵接近凋零的郁金香——倒置着,在闪耀的火光中,酷似一颗驼鹿的头颅。 “摘下你的头盔!”他不自觉地把手伸到腰间去摸佩剑,同时大声叫喊道,仿佛只要那东西再走近一步,他就会立刻发起疯来。 他果然取下了头盔。马丁爵士看见自己的脸从别人的头盔下露了出来。不,这不是他的兄长,他们兄弟俩长得很不一样。世界上只有他自己才能和自己如此相像——这句话听起来简直莫名其妙!爵士再也忍受不了了,他想不出什么话可说,只是胸腔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狂怒,浑身注满了力气,他拔出宝剑,像一只饿狼一般窜起身来,扑向那古怪的骑士,雪亮的锋刃直接砍向他的脖子。 “铛”的一声,马丁爵士的宝剑被挡住了,另一个他举起巨剑,轻描淡写地挫败了他的第一次攻击。他愈加盛怒,举起盾牌像砸夯似地一次次砸向骑士的胸甲,想要将他击到在地,右手的佩剑也试图从他武器的重压下脱身,可是二者都没有成功;骑士纹丝不动,巨剑仍旧在毫不留情地往下压着。马丁想要偏转剑刃,砍断巨剑的护手,突然想起,这柄巨大的武器是整个伯爵领中最好的铁匠打造的,其坚硬几乎无法摧毁。他猛地一撤身,向后跳到了一米开外,而就在这时,那骑士将巨剑横扫了过来,马丁用尽全身力气把盾牌侧挡了过去,只听得“咔嚓”一声,那面蒙着铁皮的厚厚的橡木盾牌被生生劈成了两半,剑刃刚好从他握盾的四指旁边扫过,擦破了一点皮,只要再往下半寸,他的手指就会像断裂的木块一样掉下来。也许是因为马丁爵士经受住了恐惧的考验,他一咬牙,干脆将半个盾牌一扬手扔掉,挥舞起已然有点卷刃的佩剑再度冲向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对手。 另一个马丁似乎一点都不着急。在马丁爵士察看自己盾牌的时候,它取下腰间悬挂的巨盔,再度戴上,而当马丁的宽剑挥来,它也只是不费力地将它挡开,仿佛是在用自己巨大的力量和精湛的剑术来戏耍一个刚刚学会舞剑的孩童。当马丁爵士气喘吁吁、体力不支的时候,他挥出的剑遭到了一记真正强力的格挡,他右手发麻,佩剑早就飞出手去,不知落到哪个水塘里去了。他头晕眼花,膝盖酸软,不由得颓然跪倒在那骑士面前。 “我输了,我的性命是你的。”他含混地说,试图维持住头脑中最后一点清醒的理智。 “铮”的一声,骑士把巨剑又拄在身前,这一次,剑刃竟然插进了石头里。接着,他听到他自己说话了: “我将回来,准备好你的剑。” 他低下了头,陷入了彻骨的疲惫和复杂的心境之中。他听见他自己毫不费力地拔出剑来,伴随着铁靴的嘎吱声以及剑尖插进地面的钝响,走进了远处的黑夜里。 “你到底是谁?”他突然忍不住抬头大喊道。可是,回答他的只有硫磺泉眼发出的咕嘟咕嘟的响声。昏黄的雾气渐渐散去,他看到前方连接着沼泽的,是一片雪白的森林。森林和天顶的银月互相辉映,形成一片美丽的奇景,他在不由得暗自赞叹的同时,心中也一阵激动:看来,他离最终的目标不远了。 7、双料忠仆在经历过烂泥和死亡铺就的沼泽、硫磺和毒气泛滥的湿地之后,走在白森林松软的草地上,对于马丁爵士已然被折磨得疲惫不堪的身体和心灵来说,简直是一种绝佳的抚慰和休养。森林里所有植物的所有部分都是白色的:大树的树干和树叶是银白色的,地上厚厚的野草白得像是冬日里的雪地,连鲜花都是乳白色的,且散发着乳酪的醇香,偶尔有几朵长得很高的花,竟然有着透明如水晶一般的花瓣,美得令人惊叹。马丁爵士的眼睛都快要被这铺天盖地的亮色弄花了。 然而,一丝令人不快的气味还是飘进了爵士的鼻孔。他循着气味往前走,不一会儿,便看到一处林间空地,大约有一个村镇广场那么大,其中不但没有树,似乎连地表的花草都被连根除去、或者枯萎得腐烂在了地里,然而即便如此,这里光秃秃的土地仍然是白色的。就在这时,爵士看到空地上有一个人影闪动,那人的穿着和森林极不相符:一身黑色长袍、一件黑斗篷——像是教士的打扮。那人似乎没有发现马丁爵士。他在空地的中央迅速地来回走动,不时弯下腰察看地上的什么东西,又立刻直起身来,向另一边弯下腰去,行为非常古怪。来到空地的边缘,马丁爵士听到了黑衣人的自言自语: “我的上帝呀,请祢给我启示,她到底是什么人!” 爵士悄悄地把席拉拴在旁边的树上,双手举着那柄雪亮的无鞘大剑,放缓脚步欺近那正在徘徊之中的教士。这时他惊讶地发现,在他和教士之间,并非空无一物—— 上百名少女的干尸,头朝内,脚朝外,被排列成一个精准的圆圈,与这片空地的边界正好构成了两个同心圆。她们的皮肤和头发都变得苍白,且都穿着——或是被穿上了——简陋的白色衬裙或者裹尸布,有的被某种外力扯离了尸布,身体裸露在天光之下。这恐怖的景象与绝美的森林风景形成尖锐的对比、却又无比和谐地统一起来,催生了马丁爵士灵魂中的一种不可言说的迷狂体验。至于这位教士,几乎很明显地,他站在圆圈的中央,一定是在进行某种邪恶的仪式——至少在马丁爵士看来是这样的。他就算猜,也能猜到这个背叛上帝的人是谁。 “伊诺克神父!”马丁将大剑拄在胸前,一脸威严的怒气,高声喝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这位早已浑身颤抖、不知所措的教士几乎被他吓得魂飞魄散。他尽量维持着自己不要摔倒,转过身来,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淌下,浸湿了他棕色的卷发。 “马丁……马丁爵士,我的孩子,你怎么……怎么会来这儿?”他强作笑颜道。 马丁爵士小心翼翼地跨过一具尸体,来到神父的面前和他对峙。 “请你先回答我的问题,”马丁不容他转移话题,“然后,再解释一下这些东西……”他扫视了一下周围的尸体,“是怎么回事。” 伊诺克神父已经全无平日里布道时的神气,虽然他腰间鼓鼓囊囊的包裹里,也许还像往常一样带着一本《新约全书》。 “我来……来赴约,有人约我到此。”他说,“可是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 “谁?”马丁捕捉到了他的用词。 伊诺克沉默了片刻,似乎很为难。 “你不敢说出魔鬼的名字吗?”马丁的两条金色的眉毛高高地蹙了起来。 “不!”神父赶紧说道,“她不是魔鬼,是……是一位智者,一位先知。” “她到底是谁?”马丁逼问道,“如果你不说出来,我只好认为你是在编造,为自己开脱。” “我……我情愿您这样认为。”伊诺克神父闭上了眼睛,反而镇定了下来。 马丁开始发慌了——他离事情的真相只有一步,却很可能因处理不好而功亏一篑。 “伊诺克神父,”他的语气开始缓和下来,“我请您告诉我事情的全部经过,因为我有责任了解真相。” 神父仍然沉默着,最后,他在马丁炯炯的目光下,开始动摇了。 “大人,我……我所知道的只有很少的一点。”他叹着气说,“而且,我向您保证,我自始至终忠于我的圣职,忠于我的信仰。” 马丁的眼神中露出了怀疑。神父又开始紧张起来。 “如果真像你所说的这样……”马丁问道,“那么,我想先弄明白一件事情:关于你的神火判决。” 神父听到这句话,像是松了口气。“我很感激您还没有忘记这一桩奇迹。” “不,”马丁说,“我的意思是,这次裁判也许并不完全符合神的意愿。” “什么?”神父皱起了眉头,“我的孩子,你可以完全不相信我,可是你不能不相信祂,烈火和荆棘是祂的象征,这对你来说难道还不够吗?” “我并不怀疑火,”马丁说,“但我怀疑水。” “圣水?抹在我额头上的圣水?”伊诺克神父显得有点难以置信,“天哪,那是宗教裁判所从圣地带回来的泉水,教宗亲自祝福过它,这又有什么可怀疑的呢?况且,我曾经多次口念着经书的名字发誓,这些罪孽完全和我无关,你也是亲眼见过的。” “我并不认为你犯下了被指控的那些罪行,”马丁说,“但是,你也根本不应该通过火的裁判,因为你犯有其它显而易见的重罪。” “什么?”神父摇着头无奈地问道。 “烧死一个无辜的老太婆,只因为她不愿意去礼拜堂听你那些无聊的布道。”爵士没有看着他,而是仰望着夜空说道。 神父沉默了。 “是什么帮助你通过了神火的考验?我猜想……”马丁继续说,“在某个容器上面,用青蛙的体液画一个透明的符咒,然后念几句奇怪的咒语,也许很容易让里面的液体变成一种药水,可以帮助别人躲避火苗的熏烤,是这样吗?” “你说的是巫术!是魔鬼的法术!”神父开始激动起来,大喊道,“不!我绝不听!不要让它进入我的耳朵!”他用双手把耳朵捂得紧紧的。 “神父!这不过是我的猜想。”马丁用力拉开了他的一只手,同时揪住了他的长袍领子,“我并不懂巫术。我只是想要你告诉我,是哪个魔鬼或者巫师在暗中救了你的性命?你和它们之间究竟有什么交易?” “你是在诬陷我,我从来不认识魔鬼或者巫师,否则我早就已经殉道而死了!”神父咬着牙道。 “如果你忘记了,我还可以提供一点线索,”马丁不慌不忙地道,同时松开了抓着神父衣领的手,“在我父亲城堡的西北角上,有一座很高的圆形塔楼。” 神父开始瞪大了眼睛。 “你进去过吗?里面有什么?”马丁问道。 “那是……伯爵大人的储藏室,以及……夫人的花园。”神父回忆道。 “花园?谁会在一个终日看不见阳光的地方种植花草?”马丁说。 “不!我进去过一次……或者两次,里面的确种着很多植物,用到处飞舞的萤火虫来照明。”神父肯定地说。 “那么,塔楼的最顶层呢?” “我不清楚。” “有一个细小的烟囱,经常在半夜里冒出各种颜色的烟,”马丁说,“它正对着我的卧室,我在几年前就注意到了。” ……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伊诺克神父两腿酸软,瘫坐在地上,“伯爵夫人,她是那么仁慈、那么英明、那么智慧,又那么美丽……” “……那么美丽,”马丁爵士接着他的话,不无憎恶或讥讽地说,“这也许正是她滔天罪行的唯一一点回报。” “她从来都是行善者,是穷人们的救星;伯爵送给她的金银首饰,她几乎全都捐赠给了教堂;她每次去孤儿院,那些孩子们都像见到圣母一样欢迎她,她总是给他们带来一次又一次欢快的节日……而且,如果没有她的帮助,我不可能从一个穷困潦倒的修道士一跃而到达今天的位置。我感激她,爱戴她,就像对我的母亲、我的姐妹、我的妻子……如果神真的会在此岸世界显现的话,只有她才配得上成为祂的代言人。”伊诺克神父已经完全崩溃了,他一边陈述着,一边涕泗横流。 “我还是不明白,或者你没有说清楚,”马丁爵士冷静地说,“她相信你对她的忠诚,难道却没有直接命令你去作恶吗?或者,在她的蒙蔽之下,你已经做下了许多恶行,自己却毫不知晓?” “烧死女巫尼蒂亚,是几位神父共同的决定,而且……我知道她并不是女巫,但如果不做出这样的判决,在当时看来,也许会造成更大的罪恶,”神父的情绪略微沉静下来,“至于其它的事情……伯爵夫人——不,我是说……它从来没有向我下过什么命令,因为她……它一直是一副天使的模样。” “可是,你孤身一人穿过森林、来到这里,难道不是她的命令吗?”马丁问道。 “的确……这是她到现在为止让我去做的唯一一件怪事,”神父说,“虽然我不理解,但我没有问她为什么。我相信,天使引领我去的地方,一定就是伊甸园。” “那么,她又为什么会陷害你、然后又暗中救你呢?如果她拥有不可想象的力量,为什么连自己的杀人罪都掩盖不了呢?又或者,她为什么要所有人都知道她的罪行呢?”年轻的马丁爵士被这一连串的疑问弄得焦头烂额,“不,神父,你一定有什么东西没告诉我。” 伊诺克神父闭口不言,轻轻地摇着头。 “一定有,一定有其它的罪恶,”马丁爵士斩钉截铁地说,“请你告诉我实话:你究竟为什么到这儿来?她和你说了些什么?” 神父叹了口气,说:“也许将会有罪恶,也许没有。” “什么?”马丁不满地问。 “她说……她在这儿等着我,她一个人,她要向我揭开这世界的一些深藏的奥秘。我不可能拒绝她。”伊诺克有点神往地回忆道,“按照她的说法,她就在前面森林里的某个地方,”他朝正北方指去,“在那儿。我没有看见她,却看见了她……大概想要我看见的东西。”他从胸前掏出一个银色的十字架,紧紧握在手里。 马丁的双手却扶着巨剑的剑柄,将那可怕的武器插进白色的泥土里。他深深地思索,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不可能!所有的事都说不通……”他焦躁不安地突然说道,“你一定是在说谎,从头到尾都在说谎……你在说谎!你快告诉我,你和那邪恶的女人在密谋什么?我不相信,你站在一圈尸体中间,却说自己是个清白无辜的圣徒。” 神父闭上了眼睛,因为他发现,马丁的剑刃已经搭在了他的脖子上;他能感觉到他举剑的双臂因内心的疯狂而颤抖。剑很沉重,压得他肩膀酸痛。他左手举起了十字架,右手拂向自己的心脏部位,说:“我最后一次在神的见证下发誓,我没有犯过你刚才指控的罪行,更没有侍奉魔鬼或者女巫——假如我了解它们的真实身份的话。” “我不会让你的魔法再得逞,”马丁睁圆了双眼,瞳孔中仿佛要冒出火来,“除非你的皮肤已经变成了刀枪不入的石头。” 事实证明,伊诺克神父的脖子的确没有那么硬。只是他手上的十字架亮得耀眼——马丁爵士非得扭过头去,不再回望它,否则就有一种强烈的双眼胀痛以及反胃的感觉。
那丑 于 2024-1-13 11:05 补充以下内容
8、魅梦之林夜更深了。马丁爵士已然擦干剑刃上的鲜血,进入了北边的白树林。他听到各种昆虫在他周围悦耳地鸣叫,尤其是飞翔的蜡烛一般的萤火虫,几只一起在他眼前飞绕,似乎要为他指出某条道路。他忽然想起,神父说伯爵夫人在塔楼中用萤火虫来照明,它们也许就来自这座森林,甚至可能是她用魔法役使的昆虫奴仆。他决定跟着它们走,哪怕它们是要将自己引入绝境。 随着林木逐渐茂密,他隐约听到了水声,甚至由密林的缝隙中察觉到一丝波光月影。他周身的萤火虫越来越多,亮白色的光几乎可以和月亮争辉,那一刻真的好似梦里的景象:他所能看到的一切全都是或晶莹、或温暖、或枯冷的白色。他往水的方向迈着脚步,直到遮挡视线的树木被抛在身后,展现在他眼前的景象,使他的头脑也霎时间变得一片空白,所有的理智完全崩溃了: 那是一汪盛满月亮的水塘;水塘里坐着一位正在洗浴的异教女神;她手里端着水晶的杯盏,仰首饮下鲜红的酒酿。 马丁感觉自己被摧毁了。他瘫坐在地上,揉着被泪水浸泡的双眼,再度定睛看那水面上——那里什么都没有了,连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由她的嘴唇淌下、顺着她月亮似的皮肤滑落的那滴鲜血,也早已融入了光耀无际的池中,被涌动的溪水冲释殆尽。就在刚才的一刻钟里,他早已将自己来此的目的忘得一干二净,即便想起,也觉得它如此陌生、如此无关紧要。他的头脑想要逃避,可他的腿却不顾酸软,拉起同样不愿挪动一步的母马席拉,冲到了池塘岸旁,伸手搅动那冰冷的泉水,水流过指尖的感觉,将他丢进了遐想和绮念的泥沼里。 他几乎是无意识地沿着池中淌出的溪水蹒跚地走着,一直来到另一处林间空地。这里的树木越来越密,并且有高如藩篱的灌木,遮天蔽月,所有的亮光都来自空气中漂浮的白色小灯。借着虫光,马丁看到,这片空地也是正圆形,在空地的中央,站着—— 他松开了马缰绳,不顾自己包裹着全身盔甲,一下子就扑到了她的脚下。他抓住她的一只脚,那只脚白皙而冰冷,坚硬如石……他抬头望去,原来是一尊雕像,一尊浴中美人的雕像。 “天哪!”他呼喊道,赶忙撒开手,似乎自己的触碰玷污了它一般。他匍匐在雕像的足前,五体投地,灵魂战栗,神情迷醉,仿佛来到了天堂和地狱的接点。 这时,不知从哪里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这声音和伯爵夫人的声音很像,但语调却完全不同,在马丁看来,她平日里总是在装出一副善良和慈爱的面孔,但这一次,声音之中充满了低沉的诱惑,又有着不可置疑的权威: “我看见了你!” 它不像由一个人、而是像由许多个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一同在字句清晰地低语。 马丁抬起头来环视四周,动作活像一只刚从厨房逃到外面空地上的老鼠,尽管他浑身披着犀牛皮一样厚的甲胄。 “希尔维亚,是你吗?希尔维亚!”他失魂落魄地喊道。 “你是一个游侠骑士吗?”那声音没有理睬他,仍旧问道。 “是,我是,”马丁迅速地答道,“希尔维亚!我知道你是女巫,可我不相信你犯下了如此可怕的罪——” “好。”那声音打断了他,“请你告诉我,你信仰哪位神灵?” 马丁焦急地想要听到她的回答,但他还是低头思索她的问题。 “世界上只有一位神,其它的都是伪神,”他最后答道,“我只信仰真正的神。” “谁是你眼中真正的神?”那声音继续问道,“祂的名字是什么?” 马丁爵士紧皱眉头。 “祂的名字不能说出口,”他答道,“这是祂的子民必须遵守的约定。” “可是,如果你不说,我就不知道,”那声音说,“只好认为祂不过是个无名的神,而你,也不过是一个愚蠢的卫道者。” “经上写有祂的名字,你可以自己去读。”马丁说。 “那东西对我来说,简直是致命的。”那声音带着讥讽的语调说,“而且,如果你向祂祈祷时,不提到祂的名字,祂又怎么知道你是在对祂说话呢?” 马丁爵士在努力想着对付她问题的办法。 “因为……只有祂能听得见我们内心的声音,只有祂才是真正的神。”他说。 “那么,你现在确保祂听到了你的声音吗?”那声音问道。 “祂一直在聆听,而且从来都能听到。”马丁说。 “你怎么确保这一点呢?”它问道。 “我不能确证,但我确信不疑。”马丁答道。 “你刚才说,只有祂能听到你内心的声音,那么请你在心里说一句话。” 马丁默念了一句话。 “你刚才说,正在和你说话的是一个可怕的女巫,她正在想方设法陷害你,对吗?”那声音笑着问道。 “你知道!”马丁叫道。 “好了,现在你应该得出一个结论:我就是你信仰的神。不是吗?”她说。 “为什么?”马丁问道。 “因为你的神曾经告诉过你——不管以什么方式——祂总能听到你的话,而且只有祂能听得到。” “可是——”马丁摇着头,“这不可能。” “为什么?我为什么就不可能是你的神呢?据说现在还活着的人中间,没有谁见过祂的形象,祂为什么就不可能用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这里和你对话呢?”那声音显得很得意。 “因为你是个女巫,是个魔鬼,你懂得一些古怪的魔法,”他开始用自己的常识来回答了,“你用有限的知识和能力,来拙劣地模仿祂无边的大能,并和祂敌对。” “你怎么知道我是在模仿呢?是你自己的判断吗?还是祂告诉你的?”那声音问道。 “当然……是我自己的判断,我知道你是个女巫,并且——” “你自己的判断,太好了!”那声音又开始得意起来,“你自以为了解祂无边的大能吗?在没有得到祂的启示前,你能够自行判断、并且把自己的想法当做是真理吗?” 马丁爵士的额头上淌下了汗水。他想要骗它说,自己已经得到了启示,可它的话像是钢针一样钻进他灵魂的罅隙里。 “祂的诫文是这样说的吗——不可妄称祂的名——对吗?” “是的。” “那么,祂又如何知道你是在向他祈祷呢?你要知道,你心里的话,完全可能有其他人、或者模仿祂的女巫或者魔鬼听到,如果你既见不到祂,也不能说出祂的名字,祂怎么不会以为你是在向魔鬼祈祷呢?”那声音循循善诱。 马丁爵士开始觉得,它说得有些道理。 “如果你不能从众多的能听到你内心声音的神和魔鬼中间,把祂区别出来,你又怎么呼唤祂来保护你呢?你要知道,任何一个魔鬼,只要它是邪恶的,它就一定会要求自己的信徒称自己为神,这和你对祂的称呼有什么区别呢?” “有许多魔鬼称自己为神,却没有一个敢盗用祂的名字。”马丁喃喃道。 “正是这样。”那个声音说,“现在,你的时间到了。” 话音刚落,爵士周围或悬停、或飞绕的萤火虫,突然全都变成了有一个成年人拇指那么长的黑色马蜂,尾部带着锐利的尖刺,两只眼睛红得吓人。它们一齐向爵士蛰来。爵士连忙扣上了头盔,挥舞起手里的巨剑,呐喊着要将它们赶走,可是盔甲的缝隙中已然钻进了好几只杀人的昆虫,有一只的针刺还直接刺进了他的小腿肚子,他立刻感觉那里的肌肉酸麻,使不上劲。他用戴着铁手套的手拍打那些乘隙而入的小恶魔,似乎颇为奏效,但他听到自己的骏马席拉在痛苦地哀鸣——等他透过头盔上那细小的缝隙往外看的时候,席拉已经倒毙在地上,只剩下了无声的抽搐。 “我不会害怕你,女巫!”他愤怒地喊道,“我为神而战!” 他看到空气中出现了一根蓝色火焰的长鞭,它抽打在自己的脖子上,并紧紧勒住。 “我——不会——”他已经说不出话来,灼烫和窒息的感觉开始充满他的头脑。他的意识中只有一片蓝色。 “一次真正的祈祷……会拯救你,否则,你今天就要殉道了。”女巫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他已经绝望,“我——” “你难道真的不想证明,你信仰的是真正的神吗?祂不要你们说出祂的名字,难道不是祂对自己至高无上的地位感到心虚吗?” 此刻,任何一个人对马丁爵士说话,他恐怕都无法不认同,因为那是他脑袋里可能有的唯一内容。 …… 他终于呼喊出了那个神圣的名字;但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绝望之中的怀疑。在那个瞬间,他感到无比舒畅。头脑中的蓝色变成了无边无际的血红。 9、血腥村落第二天清晨,马丁爵士醒了。他闻到了身旁母马尸体的腐臭气味,便翻身坐起,伸手抚摸着它那青灰色的头颅、脊背——它大概被一只毒蜂蛰入了胸口。他用巨剑在软软的草地上挖了一个大坑,埋葬了跟随自己多年的伴侣,然后向北披荆斩棘,开拓出路。大约有半日的时间,他来到了白色森林的尽头,展现在眼前的世界,正如他昨夜的幻觉一般——这里的天空覆盖着血红色的云层,大地上流淌着鲜血般的溪水,土壤是红色的,稀疏的杨树和丛生的杂草也是红色的,空气中弥漫着叫人不敢深深呼吸的血腥气。在不远处有一个小村落,房子都是用棕色的木头盖的,看来在当地变成这般恐怖景象之前,村子就已经存在了。 走在村子里,马丁爵士感到一阵阵的恶心。几乎每家每户的门前都堆着一些人类的肢体器官,甚至瞪着双眼却已然被砍下的头颅。活着的人,无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一个个都双眼火红,神态疲惫,行动缓慢。他们说话的声音像是风车磨坊的音响——巨大而粗糙。 “请问,这是哪里?”马丁爵士大声询问身旁走过的一个老人。 “这是我们的村庄,我们的村庄。”老人说话时,还在自顾自地往前走。 “喂,”爵士拽住了他的胳膊,却抓了一手血水,“请问您是谁?” “我们是猎物,”老人说,“猎物。” “是谁的猎物,您能告诉我吗?”马丁焦急地问。 “是夫人的猎物,”老人重复道,“夫人的猎物。” “她住在哪儿?离这里远吗?” “没有人知道,除了玛希,除了玛希。”那老人机械地念道。 “玛希是谁?她住在哪儿?” “她住在教堂里,”老人道,“在教堂里。” 说着,他继续往前走去,却被脚下的石头绊倒在地。他的脸摔在地上,血肉模糊,可他却站起来继续走,仿佛一点感觉都没有似的。 村里的教堂很奇怪,有着黑色的砖瓦、灰蒙蒙的窗子,形状倒是一个标准的十字架形,但屋顶上的十字架标志……是倒着的。马丁心中暗想,它也许和普通的教堂有着本质的区别。正门大敞着,他走了进去,发现屋子尽头供奉着的并非基督圣像,而是一个倒立着、仿佛正在由天顶跌入深渊的天使像,那天使头顶生着双角,脸上布满裂痕。他惊得一头冷汗:原来,这是地狱之主撒旦的圣所。 “你和我们不一样。”角落里的一个毒蛇吐信般的声音说话了。 马丁急忙定睛寻找,发现在布道台下的一张椅子上,端坐、或者不如说盘踞着一个怪物——它有一个细长的灰色蛇身,暗绿色的两条臂膀,以及一颗大得不相称的女人头颅,头顶上长出的不是头发,而是十多条腕口粗细的大蛇,每条蛇的颜色都有不同,像是节日里扎在头发上的彩色头绳。 “你是玛希?”骑士问道。 “祭司玛希,”那怪物慢条斯理地说,还带着一丝笑意,“我负责教堂里和教堂外面的日常事务。” “可是,我没看到还有别人。”马丁说。 “因为,”玛希的笑意更浓了,“今天是安息日,所有人都在工作。” 马丁爵士表示不太理解其中的因果关系。 “村民在安息日和礼拜日工作,其余的时间,都会来听我布道。”她说。 “好吧……我想问你,村里人所说的‘夫人’,她住在什么地方?” 玛希开始出声地笑了起来。 “又是一个被她迷倒的人……或者,是找她复仇的人,这两者并不矛盾。”她说,“虽然,你看起来有那么一丝地与众不同,因为你并不像他们一样,完完全全地是一个凡人,嗯……可是,”她转而看着黑黢黢的天花板,仿佛不忍和骑士对视似的,“她不见得会善待你,而你毫无反抗之力。” “这是我的问题。”马丁爵士迅速地说,“我只是想知道,怎么才能找到她。” “她住在永恒青春的城堡里,是魔王麾下最强大的女巫之一,也是这片土地、这些村民的主人和仲裁者,”玛希说道,“我虽然不知如何到达她的住所,却有办法让你见到她。” “那么……我该谢谢你。你会用什么办法呢?”马丁问道。 “她很少亲自来村庄,但她是一位负责任的领主,如果村里发生了重大的罪案、纠纷,她很快就会前来审理,”玛希说,“如果要她来,只好在她驯顺的子民中间,造出一个冤案了。骑士,我恐怕需要你的帮忙。” “没有其它办法了吗?”马丁皱着眉问道。 “没有。”玛希摇着头说。 爵士思考了片刻,叹了口气:“好吧,我任凭差遣。” 夜晚,当血红的月亮挂在天空时,马丁爵士蹑手蹑脚地从村民斯台瓦德家的牲口圈里走出,手里牵着一头棕红色的毛驴,那牲畜不愿意跟着他,前腿绷得直直的,他就敲打它的两个关节,终于迫使它服从。他拉着这匹驴,来到另一个村民莫顿的牲口棚里,将它栓到了柱子上。第二天,斯台瓦德就用一把镰刀架在莫顿的脖子上,押着他来到教堂,找祭司玛希告状。马丁爵士躲在教堂外面,聆听屋里的动静。 不一会儿,玛希就和两个村民走出教堂,并撞钟召来了所有人。他们共有一百来人,个个神情麻木,只有两个当事人的表情还略微显出他们所扮演的角色身份。玛希问人们,有谁亲眼看见了莫顿偷走斯台瓦德的驴,可是没人回答。这时,马丁爵士站出来说: “我,我可以作证。我在夜里看见他偷走了驴,栓到了自家牲口棚里。” “好,这位外乡的骑士可以作证,我相信,他没有理由偏向任何一个人。”玛希说话时,头上的大蛇都直起身子,好像是多只手臂在摆动,以增强说服力,“骑士,你如果说得属实,就请在魔王的倒十字架前发誓,我会用咒语来呼唤我们的夫人前来裁决。” 马丁走进教堂,向着表示堕落的倒十字架,发誓说自己没有作伪证。他走过玛希身旁时,悄声问她:“莫顿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他不会受罚,因为夫人一定会明白是你在弄鬼。”玛希头顶的一条蛇这样说道,“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继续活得很好。” 马丁刚要细问,她就转过头去向着村民,头上的几条蛇也都闭上了眼睛,它们一齐发出嘶嘶声,似乎还包含着一些字句。马丁感到周围的血腥气更加浓烈了,但同时,它也仿佛被揉进了些许玫瑰的芳香,这是伊森费尔伯爵夫人身上特有的气味。空气像是被煮开了一样灼热并翻滚着,他看到麻木的村民们开始躁动不安,有的蹲下抱住了头,发出痛苦的呻吟。玛希向着阶前原本是空气的地方蹲身行礼,马丁爵士便瞪大了双眼,盯着那片空地,直到—— “玛希!”希尔维亚刚刚清晰地显出自己的形象,就责备地叫着祭司的名字,“我并不知晓一切,但我也能看穿你的把戏。” 玛希垂首,表示认错。“夫人,我只是想帮助他见到您。”她指着骑士说。 马丁仔细打量着希尔维亚——既是伊森费尔伯爵夫人,又是这片血腥土地的领主,因为这里显然不是伯爵领的一部分——她身穿精致的蓝色紧身猎装,美丽的长发盘在脑后,背上背着银色的弓箭,显得英俊而妩媚。她一看到马丁爵士,眼神立刻就变得温柔了起来,还仿佛有一点哀怨,叫他不由得将原本要燃烧起来的怒火先熄灭了一半。 “马丁,”她的声音变作了往日马丁习惯听到的样子,“我对你撒了不少的谎,可是,我的心是好的。” “你是个女巫,”马丁已经想不出别的什么侮辱性的词汇,“我想听你当面承认。” “我承认。”希尔维亚很轻松地说,并开始在马丁面前走来走去,“而且,我并不认为你是在贬低我。” “而且,你是个吸血鬼!”马丁咬着牙道,“不是吗?” “哦……这个我不能承认,”希尔维亚露出迷人的浅笑,“我和它们绝不是一类。我不会伸嘴去咬那些人脏兮兮的脖子;我喝血从来都用最洁净的容器,它们洁净到只有魔王的圣器才能与之媲美。” “你隐瞒了自己的身世,嫁给我父亲,这难道就是你的目的吗?”马丁急切地想要解决他的疑惑,“如果他们成了你的子民,你就可以像对待这些人一样对他们为所欲为了吗?” “哼,你以为我贪恋一个伯爵夫人的位置吗?”她眼睛里的光芒忽然暗淡下来,浸满了回忆,语速也慢了下来,“我有其它的目的,你不会理解。” “我不管你有什么目的,”马丁步步紧逼,虽然他也有些迟疑,却及时克服了自己的犹豫,“我的责任是惩治凶手,并且和神的敌人作殊死搏斗。”他握紧手中的剑柄,暗暗凝聚自己的精神,以便发出致命的一击。 可是,希尔维亚深深地吸了一口周围的空气,并缓缓吐出,她身上的芳香便浓郁地散发开来,几乎要击垮了马丁坚强的意志。他的双眼一直盯着她那优美的外形轮廓,甚至忘了自己该做什么。她由腰间解下一个水晶杯来,举到唇边,只见那空杯奇迹般地由壁上渗出红色的液体,像是葡萄酒或鲜血;与此同时,农夫莫顿瘫软在地上,浑身抽搐,脸色苍白,双手捂着心口,低声嚎叫着。随着酒杯的满盈,莫顿也变得悄无声息、不再动弹了。希尔维亚喝掉了杯中的饮料,一滴都不剩,然后放回杯子,系紧了袖口上的丝带,对神志恍惚的马丁说:“我的城堡在东边,沿着河水就能找到。如果你愿意来访,我等着你。此外——”她用犀利的目光瞟了一眼他的双手,微笑道,“看看你的手指吧。” 她消失在了空气中。马丁低头看着自己握剑的十个指头——他惊愕地发现,它们之中的九个已经变得像火炭一般炽红,青蓝色的毛细血管也都由皮肤之下显露出来;手掌也红如锻铁;只有左手的小指还保持着正常的肤色。他察觉到,祭司玛希也在看他的手指,并露出一种敬畏的神色。他忽然想起,他也许有太长的时间没有注意过自己的双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