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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豆瓣阅读上拿下来的,合同到期了。如果您并不排斥西方文化,并对基督宗教和西式幻想文学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和爱好,您也许会获得比其他读者更多的乐趣;哪怕您对以上这些东西完全不了解,它的恐怖和悬疑元素说不定也能吸引您读下去。这篇小说是一个两部或三部曲的第一部分,如果喜欢的人比较多,我会考虑接着写。不过这是十年前写的东西了,今天如果继续写,口感可能会很不一样。)

1、火的裁决

迦恩沃德森林边上,有一个名叫莱伍德的小村庄,这里虽然不是交通要道,但由于村子的领主伊森费尔伯爵娶了村里的一名漂亮姑娘,后者成为伯爵夫人之后,对家乡关照有加,为村里的教堂派去了最好的神父,并在旁边建了一座修道院,村子开始逐步繁荣了起来。村里的很多男孩儿都有机会进入修道院学习,以期将来成为受人尊敬的神职人员。当然,大部分的年轻男子还是会选择传统的谋生方式:打猎,或参加伯爵的军队。

村中自古以来,流传着一个恐怖的说法:在迦恩沃德森林的深处,住着一个可怕的东西——有人说是魔鬼,有人说是女巫,或者被邪恶力量侵染过的树妖,等等——它会在某些月圆的夜晚,引诱周边村落的少女到森林里,把她们杀死并且喝她们脖子里冒出来的鲜血,以维持生命、延续青春,或者仅仅是满足它的特殊口味。莱伍德几百年来经常有少女失踪,这倒是不假;但也偶尔有小男孩、小女孩,甚至身强力壮的成年人在森林里迷路。而且,也没有人发现过他们的尸体。因而谁都不敢断定这传说的真伪,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森林当然是个危险的地方。

教堂与修道院也组织过好多次驱魔活动,教士们甚至亲自披上铠甲,举着十字架,带领村庄卫队进入森林搜寻怪物,但他们也只是在森林的边上兜了几个圈子,密匝匝遮天蔽日的树木使得他们方向感全失,自然是好几次都一无所获。有许多村民声称自己见过这种怪物,而修道院的一些年轻的修士,也不断反映自己在梦里见到过它。他们描述的模样千奇百怪,几乎不可能是同一种东西,除非它一直都在毫无必要地展示自己变形的本领。

然而最近,这一传说引起的恐慌达到了历史上最严重的程度。因为就在一个月前,村里举办过一场婚礼舞会之后,新娘在回到新房的路上,和她的五个最好的朋友一齐失踪,而她的朋友们都是未婚的姑娘。全村人都到森林里去寻找,也许这一次是怪物有意地要传达什么信息,他们没有费半天的功夫,就在一棵几抱粗的橡树下面,发现了她们手拉手靠坐在树下的一排尸体。她们的脸都白得像骨头,嘴角流血,伤口都在脖颈处,六个伤口像是由一刀割开的。她们青春的身体都因流血过多而几乎变成了皮肤干瘪的老妇之躯,有的甚至连头发都有变白的迹象。从此,夜里没有人再敢出门,尤其是没有猎人再敢到森林里去打猎,而且令教士们最为担心的是一种越传越盛的说法:只有保持童贞的少女才会遭此厄难。

所以就在这一个月以来,村子里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现象:父母们都在着急地为女儿找个丈夫;实在无法迅速结婚的,甚至被鼓励和自己的心上人提前享受云雨之欢;而那些一时没有追求者的姑娘们,只好冒险和父母一起迁居到别的村庄去。教士们敏锐地察觉到,这个杀害村民的凶手——无论它是人还是魔鬼——所要毁灭的不仅仅是几条性命,而几乎是整个神圣的道德秩序,因此他们不遗余力地以神的律条来反驳这种风气,为此几乎想尽了一切办法,其中最为高明的如下:他们首先宣布,这种杀人的恶行是由一个女巫做下的,而她一定就混迹在村民中间,否则她不可能对每个人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接着,他们选定了一个老妇人作为必要的牺牲品。那个老女人叫尼蒂亚,她的房子在村子北端,屋外就是森林,而她本人早就死了丈夫,也没有亲戚或儿女,以吃森林里的野菜为生,性格孤僻,和邻居们的关系很糟糕,最重要的是,她从来都不去教堂。这个方法很奏效。没有几天的功夫,尼蒂亚就被教堂负责人兼修道院院长伊诺克神父亲自宣布为女巫,并在村中央的广场上领受火刑。这个女人受审的时候,表现得就像一个真正的女巫一样:她口中混乱不清地念着咒语,并且直到被捆在火刑柱上的时候,都没有开口为自己申辩。

仿佛是专门为了和神父们作对,火刑执行的当天晚上,就又有三个女孩失踪了,而且碰巧的是,她们正好属于那些没来得及结束自己少女生涯的人。她们的尸体最后竟然在教堂的告解室里被发现了,抽干了血液的躯体扭曲着被堆在一起,没有散发出任何异味,而那间告解室正好是伊诺克神父所常用的。消息一传开,教堂和修道院就被愤怒的村民围满了,修士们也大多离开了学院,参与到人群之中。死者的父母们哭喊着,说伊诺克神父本身就是一个巫师,正是他制造了所有的惨案,并将受害者的鲜血供奉给魔鬼。伊诺克神父不得不暂且借助伯爵的军队来保护自己和其他教士的安全,并请求教会为自己举行一个审判仪式,来洗脱嫌疑。

伊诺克兄弟,如果你还是上帝最虔诚的仆人,是教会忠实的服务者,而并不是像你所可能的罪行所显示的那样,是魔鬼的代理人;如果你没有犯下任何一件人们指控你的罪行,那么,我请你迈过你面前堆满荆棘、燃烧着烈火的壕沟。如果你是无罪的,就会毫发无损;如果你真的犯了以上罪行,就当被烧死,你的灵魂也因此堕入地狱,直到末日,由神施以最终的判决。一位身穿红衣的裁判所成员,在莱伍德村教堂前的广场上宣布。他身边是全副武装的教廷骑士,双手拄着可怕的无鞘大剑。

伊诺克神父的表情很严肃。他就站在老妇人尼蒂亚被烧死的地方,面前是熊熊燃烧的火沟。

我愿意接受神裁。他闭上了眼睛。另一位裁判所成员走上前来,用手指蘸了一滴陶罐里的水,点在他的额头上。这是从耶路撒冷千里迢迢带回来的圣水,用以保证伊诺克没有施展任何魔法来掩人耳目。伊诺克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就毅然抬腿迈了过去。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呼。

他来到了火沟的另一侧。他的眼睛依旧很镇定地闭着,身上不但没有火苗,连长袍都完好无损。周围的人们开始欢呼起来。

我宣布,伊诺克神父的罪名无效!教廷成员高声道。伊诺克的一颗心放了下来。他默默地向主祈祷,感激祂对自己施以神迹的恩德。

可就在围观的人群之中,一个穿着丝绸衬衣的金发年轻人却眯起了眼睛;他似乎觉得,这次裁决有点蹊跷。

2、游侠骑士

白木酒馆,是莱伍德村最热闹的地方。有一天,酒馆里来了一位很引人注目的人物。他看起来有二十多岁,但绝超不过二十五岁,穿着一身骑士们常用的链甲,一双铁靴,外面罩着深蓝的长袍,腰间的皮带上挂着一把厚重的宽剑,看起来不只是贵族们的装饰品。他要了一大罐啤酒,并且一口气就喝掉了半罐。他招呼酒店老板过来。

我向您打听一件事情。他很有礼貌地说。

为您服务,先生。老板没有看到他的衣饰上带着纹章标志,但可以断定他是一位贵族。

最近,村子里有没有发生过女孩失踪的事情?那人说话并不看着对方的眼睛。

……自从不久前,您知道,伊诺克神父被判决无罪后,就再也没发生过了。老板说。

好,我知道了。谢谢您。骑士说,对了,我想要在您店里住一个晚上,这需要多少钱?

不,您不需要付账,酒店老板满脸是笑,我们这里并不常有骑士来访,您可以随便入住,我为您准备最好的房间。

您真是位好人。但是我必须付钱,这是游侠骑士的规矩。骑士说着,拿出一袋金币来,请您说个数吧。

大人,您给我一个金币,就足够住一个礼拜了。老板说,而且,我还会为您提供最好的啤酒。

我至少要付给您十个金币,以及我的感谢。骑士说,另外,我还要请问您,您对神父伊诺克了解吗?

酒馆老板想了一会儿,说:我从前常去他的告解室……您知道,现在它已经被拆掉了,因为没人敢再进去……他听我告解的时候,总是非常耐心,语气也非常亲切,甚至……有股子圣徒的那种味道,我时常感觉……当然,这种感觉肯定有罪,但我感觉……自己好像就是在和耶稣基督本人在说话似的……自从他那里发生了那么恐怖的事情以来,我一直不太相信他有罪,而且我们也都看到了那个神迹。

骑士点了点头,就再也没说什么。

傍晚,骑士在酒馆外的马厩喂马。那是一匹青灰色的母马,名叫席拉,骑士亲自为它挑选干草,刷洗食槽,梳理鬃毛。就在骑士照顾他的马匹的时候,他觉得身后有人在看着他。一转身,他发现那是一位穿着棕色罩衫的姑娘,她梳着同样颜色的两条辫子,一只手抵在马厩的柱子上,另一只手抓着裙角,眼神充满着渴望。

我的女士,您有什么需要效劳的吗?他连忙放下水桶,向她行礼。

可是那女孩笑了。

来这里。她转身走向马棚深处。

骑士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不觉也跟在她的后面。直到一个堆到顶棚的草垛旁,女孩才转过身来。她在骑士礼貌地低头时,伸手把自己的罩衫拽了下来,露出她已然发育完全的裸体。

骑士抬起头来,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去。

您很美丽。他说。

我需要你。女孩一步步地走近他。

可是……请您原谅。骑士闭上了眼睛。

女孩半天没有说话。最后她突然跪下了。

请你救救我!她快要哭了,下一个月圆夜快要到了。

骑士没有再看她一眼。相信我,他说,这一切都会结束的。他大步地走出了马棚,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第二天,还没有等到月圆的时候,酒馆老板的女儿就被发现死在了修道院的喷泉池里。

我是个老混蛋!失去了女儿的酒馆老板,一大早就在门口跺着脚长号,我平时管教她,让她躲开那些年轻人,让她选择一个最好的,再答应结婚;如果她能活过来,她和谁去鬼混我都不管,哪怕她看上了魔鬼撒旦,我都要为她该死的婚礼多喝上几杯!

早在一个月前,圣火审判结束之后,教堂和修道院就发布声明说,伊诺克神父是被邪恶的魔鬼陷害的,并且这个魔鬼就是女巫尼蒂亚的主子——她很可能根本没有死,被烧毁的只是她的肉体躯壳;或者,她虽然已经死了,但她的魔王主子要为她复仇,才嫁祸给伊诺克。这一次,酒馆老板的女儿以同样的方式遭到残害,浑身的血液都被吸食殆尽,而且又出现在神圣的宗教场所,似乎验证了以上说法。但这件事也蕴含着更深、更可怕的危机:倘若村民们不再相信教士们给出的解释,反而认定教会是所有惨案的元凶,那么很可能下一次遇到的问题就不是宗教法庭所能平息得了的了。因此,趁着隐患没有爆发之时,几个神父、包括他们的领袖伊诺克,在教堂里的基督圣像下面开了一次郑重的会议,来商讨解决办法。

院长大人,我请您……”一位神父有点为难地说,如果您理解我的请求,那么我请您……把手放在《圣经》上,发誓说,您和这些可怕的罪行完全无关。

不。我不能。伊诺克神父说,把其他人都吓了一跳。但他接着道:我是说,这些罪行也许和我有关系,因为我试图遏制罪行的方法不当,促使它加倍肆虐。

接着,他把手按在了一本《圣经》上,说:但是我可以发誓,而且不但按着经书来发誓,甚至可以在你朗诵摩西十诫的时候,我来发誓:这些罪行并不是由我所犯,而且我永远是上帝最忠实的仆人。

几位神父松了口气。他们接着满面愁容。

怎么办?修道院里人心惶惶,没有人再有心思学习经文,离开的人也越来越多。副院长抱怨道。

许多村民告诉我说,他们现在常常在梦里看到那种魔鬼,另一位神父说,那东西要求他们去作恶,或者干别的什么事,他们当时并没有拒绝。

这也许是人们被吓坏了的表现。伊诺克神父明智地说,我不太认为它能够直接影响人们在睡梦里的肉体行动——除非他们没有全心全意地进行睡前祷告。

忽然,一个唱诗班的男孩跑了进来,说外边有个人想找伊诺克神父告解。

你去告诉他,很抱歉,我正在忙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问他是否方便明天早上再来。伊诺克说。

可是……先生,他是一位骑士大人,而且他说,如果您告诉我现在不方便,我就告诉您他的姓氏,他姓……什么来的……对了,是慕斯

听到这个姓氏,几位神父都有点惊讶。

请他进来。伊诺克神父说。

不一会儿,走廊里传来铁靴嘎吱嘎吱的响声。骑士的脚步很沉重,不仅仅是由于他穿着一身铠甲。

马丁·慕斯爵士,伊诺克神父起身迎接他,却并没有显得很意外,在享有这片土地上最尊贵姓氏的诸人中间,我能想到的只有您,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在我面前。

神父,骑士摘下兜帽,露出他金黄色的卷发,我现在只是一名游侠骑士。而且,我需要向您告解。

3、临危受命

什么?您要亲赴险境?伊诺克神父听完马丁爵士的话,皱着眉摇了摇头,您的父亲和继母不会同意您这么做的。

我的父亲不会知道,马丁说,至于伯爵夫人……我很怀疑,她是否真的这么想。

您总是在敌视她,可是她对您总表现出非常的关心,神父说,坦白地讲,大人,她根本没有理由伤害你,因为你的兄长才是未来的伊森费尔伯爵,而且她对他也同样关怀有加。

马丁沉默了一会儿,说:神父,我再说一遍,我现在是个游侠骑士,请你忘记我的姓氏;至少在我游历的这段时间内,我只有一个父亲,那就是天父。我有义务保护那些同为祂子民的人们的安全。而且……恕我直言,虽然我并不怀疑您是一位无比虔诚的圣徒,但我想,您得到的保护,也许并不全都来自祂本尊。

伊诺克神父很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意思,却并没有立即反驳;但这也许是因为,他还没有理解这句话的全部含义。为了防止马丁的猜疑,伊诺克神父同意了他单枪匹马进入森林的请求,并为他举行了一个非常隆重的出征仪式。

没有侍从,我反而会更安全。马丁爵士在回答热情的村民们关于他坚持独自出征的理由的询问时,微笑着说道,意志薄弱的人越多,魔鬼就越强大。

他为战马席拉披上了一直覆盖到马腿的链甲,戴上了一个生铁面罩,自己则加穿了护胸的板甲,将铁桶似的头盔与厚厚的扇盾、以及那一柄仅护手就有马背那么宽的巨剑系在鞍后。他英姿勃发地上马,太阳之下的俊美形象,简直像一位古代的异教天神。

村民们用久酿的葡萄酒为他送行,等他走到村子和森林交界处的时候,他的肚子里已经灌满了美酒,胸膛里也胀满了赞美和祝福。他催动战马,踏入森林的阴影。

母马席拉似乎很愉快,它在落叶之上闲步,丝毫没有为全身的甲胄以及一个全副武装的骑士所累。森林边缘的树木相对稀疏,林间带着草木的清香与腐烂气息的风,吹拂着马丁爵士的头发和脸庞。他坐在马上,闭眼享受着酒后的微风,不知不觉,困意袭来。他便翻身下马,倒在一段突出地面的树根上睡着了。

他梦见一个长着羊角或鹿角的女人,两根螺旋并且分叉的角是紫色的,还生着苔藓。她没有穿衣服,裸露的皮肤也微微泛着紫色,四肢着地,向躺在地上的马丁爵士爬了过来,双眼充满诱惑力地俯瞰他的脸,呼吸仿佛要烧着了下面的腐叶。马丁居然没有作什么反抗,或者询问她几句,因为他觉得自己周身的盔甲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体内的欲望也催促着手臂赶快钳住她的腰,嘴唇吸住她的嘴唇,不能让这么一个从天而降的理想伴侣轻易地逃掉。他们不顾一切地享受过鱼水之欢后,长着双角的女人就移开了她的身体,像一只行动轻捷的四脚野兽般,一跃就不见了踪影。

令马丁爵士放心地确认这不过是一场梦的是,他身上还从头到脚地裹着复杂的骑士甲胄,这些东西绝不可能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被人脱下又穿上。而且,他的骏马席拉也只是在旁边悠闲地吃草,并没有发出过一声警示的嘶鸣。

既然这是场梦,他便再度闭上眼睛,放心地回味刚才美妙的感觉……渐渐地,一种警惕升上心头。从那女人的样子来看,她根本不同于他所了解的所有人种或动物,换句话说,她可能是魔法生物,或者会变形的女巫,甚至魔鬼。不过,他也没有觉得受到了什么伤害,所以只是暗暗地告诫自己:如果它再度出现在他面前,一定逃不掉宝剑的锋芒。

他试图在地上寻找魔鬼留下的痕迹,以便循着它们深入它的巢穴,但一无所获。他只好凭着感觉,催动席拉前行,以便在夜幕落下之前找到一处水源。

4、溪泉之主

森林里开始暗了下来。口渴难忍的马丁爵士已经将板甲摘下,系在鞍上。他抚摸着这匹母马的肩背,夸赞着它异常的耐力,它则昂首挺胸,似乎在告诉它的主人,这样的旅行根本不算什么。席拉是一匹阿拉伯种的马,和其它马种比起来,它们忍饥耐渴的能力几乎与骆驼仿佛。

然而,一丝潮湿的空气很快就触动了他的嗅觉,这时,席拉尚且还没有任何反应。他感觉自己的鼻子比以往灵敏了许多……难道和刚才的那个奇怪的梦有关?他催动席拉加快步伐,不一会儿,一阵淅淅沥沥的水声,透过森林中无数种杂响,就传到了马丁的耳朵里。半刻钟之后,就有一条溪流在他眼前展开。他跳下马来,将鞍鞯和重物解下,扔在地上,拍拍马臀,叫它到水里去痛痛快快地玩一会儿,自己则来到上游蹲下,准备把水罐汲满。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好像还有土壤被翻动的声音。他立即站起身来,可是没等站直,就感觉四肢和躯干被紧紧地捆住——几乎就在这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内,他的全身已然动弹不得。他听到席拉的嘶鸣,似乎它也陷入了同样的困境。

他的周围聚拢来了一些奇怪的生物。它们大体上是女人身形,皮肤泛着淡绿色,像是剥了皮的树干,头发是长满叶子的藤蔓,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泛着神秘的黑色。这些东西约有十几只,有的好奇地察看、伸出修长的手指触碰着骑士的盔甲,有的去观察他的马匹,还有的站到他面前,几只一起窃窃私语着它们的语言,像是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你是谁?马丁爵士冲着离他最近、明显是这些怪物的首脑的那只,大声问道,你能听懂我的话吗?

一个不懂礼貌的骑士,它说话了,虽然还是用那种习习的响声,但发音却非常标准,语调甚至还很优雅,来到我们的家园,想要喝我们的泉水,还放任自己的牲畜把水弄得脏兮兮的,却不认识我们是谁。

一些怪物笑了,像是一阵劲风吹过树林。

抱歉,我不知道你们拥有这条溪水,马丁爵士无奈地缓和了语气,可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不是平凡而无趣的人类,它饶有兴味地回答,如果用你们那种缺乏表现力的语言来说,我们就是树妖,是森林和溪水的精灵。

好吧,我不管你们是谁,马丁说,请让我和我的马饮一口水,并且带一些路上备用。我非常感激你们。他心想,对于这些并不像是作恶多端的妖精,还是不要弄得你死我活才好。

树精们笑得更厉害了。有几只还隔着盔甲抚摸他的身体,让他一阵恶心。

你要留下一些东西,树精首领说,作为代价,否则你不但喝不到水,甚至连溪水的对岸都到不了。

什么?马丁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树精们围得更紧密了,它们都开始试图拥抱他、解开他盔甲的系带。马丁奋力挣扎,结果却是徒劳,那些从地里冒出来的藤蔓,仿佛生有强劲的肌肉一般。

我们需要异性,亲爱的骑士,树精首领那精致的鼻子都快要挨住马丁的脸颊了,她的呼气充满了潮湿木屑的味道,你本人就是代价。

什么?马丁不敢相信地叫道。

不要担心,我们不会伤害你,树精笑着说,不过是要你待到明天早晨。

如果我不答应呢?马丁闭上眼睛,昂起头说。

那么……你睁开眼睛看。

他只好再度睁眼,却发现面前的那条晶莹的小溪凭空消失了。原来水花跳跃的地方,现在只有几只蛤蟆在鼓动腮帮。他心中一阵绝望。

好吧,我答应……愿上帝宽恕我!他说,请先把我放开。

树精们解下了他的佩剑和匕首,方才叫藤条将他松开,却还留着一根系在他脖子上。他发觉难以反抗,只好摊开双手,说:现在……”

树精们又发出一阵笑声。

不是我们;我们不需要你。树精的首领说,是我们的族长。我们要把你献给她。

四周已经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好在每个树精身上都发出微弱的荧光。马丁在她们的带领下,磕磕绊绊地走了好长一段路,终于来到一棵粗大异常的杉树前面——那棵树的树干上有一个天然的洞穴,洞里有暗黄的亮光,洞前有硬藤织成的阶梯,旁边还有萤火虫飞舞,景色既诡异又迷人。马丁被卸去了身上的盔甲,只穿着一身丝绸的单衣,光着脚往洞内走去——假如不是一群妖精、而是一群人迫使他这样做,他的自尊心恐怕早就要爆发出猛狮一样的烈怒了;但是今天,他的好奇心以及尚且没有完全清醒的理智,竟然使得他顺从得像是在梦里。

进到洞中,他原本以为将要看到一个浑身干瘪、不知存活了几百个世纪的树精老太婆,然而坐在树洞深处的草席之上的,是一个和屋外的那些一样年轻的女子。她的皮肤泛着浅棕色,头发像树冠一样绽开,上面开满了许多淡黄色的小花,散发出阵阵清香。马丁回头看了一眼那微敞着的树洞口,仿佛在害怕有谁偷窥似的。

别担心。这位树精的祖先说话了,声音里有着更多的人类味道。说着,她手拂了一下地面,这颗大树就像是忽然精神起来一样,平地拔高了两三尺,树洞也合上了。

我喜欢你的金发,树精站起来,缓缓地走到骑士跟前说,我第一次拒绝的那个人,也有着和你一样的金发,但他的要漂亮得多。

马丁爵士忽然想起了一则异教神话,但他立刻就把这遐思掐灭了。

很荣幸能够使您愉快,第二天早晨,刚刚醒来的马丁爵士问那位早已端坐在一缕阳光下的树精族长,可是,您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孤身一人去面对它,它说,就好比一支灯草上的火苗,想要去烤干整个天空的乌云。它的力量远远超过森林里的所有生物,包括我本人。

可它到底是什么?骑士追问道,我梦见过一个长着羊角的女人,它们之间有关系吗?

可能有,也可能没有。树精说,因为你的对手向整个森林传出讯息,说有一个骑马的男人会在森林里迷失方向。你可能是任何生物的猎物。说着,它咯咯地笑了起来,你要小心啊,骑士,保持足够的力气用来挥动武器吧!

你能不能为我指出方向呢?马丁问道。

你只要跟着血腥气走,树精闭上了眼睛,它是个嗜杀者,不能离开鲜血,尤其是人类的鲜血。如果你走对了路,会穿过一片沼泽,但只要跟着血腥气走,就不会失足掉进去——虽然如此,我还是劝你回转去,因为你将遇到很多难以想象的危险。

马丁没有再说什么,他想道谢,又觉得不伦不类,只好走到洞口前。大树自动打开了。在外面一群树精的笑声中,他自顾自地穿起铠甲,跨上骏马,面红耳赤地逃离了它们的营地。

谢谢你,你将不会再感到口渴。他听到周围的树木一齐这样低语。



【发帖际遇】:那丑 走在大街上摔了一跤,竟然发现地上躺着 6F卡币 ,赶紧捡起来!

际遇事件仅作娱乐,正式设定请见【DL故事集】

 


5、恐惧沼泽

森林的早晨是如此的安谧、清幽,潮湿的风令马丁爵士神清气爽。他骑在同样欢快活泼的战马上,想要把昨晚遇到的一切都当做古怪的梦。可是,风中的一丝血腥气,让他想起了树精族长的告诫。循着血腥味,他缓辔而行,直到日至中天,这种恶心的气味达到了相当的浓度,还伴随着鸟类粪便和水草的味道。

果然,一片乌烟瘴气的沼泽出现在不远处。席拉扭动着身躯不愿前行,马丁勒紧了缰绳,趴到它耳边安慰着它,直到它似乎也决定跟随主人涉入险境。沼泽里到处是断裂、死去的木头,咕咕鸣叫的蟾蜍,还有远处只露出两颗黄色眼睛的鳄鱼,它们从不轻举妄动,等待着猎物来到塘边饮水,好张口施以致命的一击。沼泽上空弥漫着黑色的云雾,发出嗡嗡的轰鸣,等它们降到水面上,马丁才发现那是一群不知名的黑色飞虫。他不禁想道,如果这些小野兽都打定主意要尝尝外地人的新鲜肉味,他的盔甲可完全抵挡不住它们的攻击。幸运的是,席拉的每只蹄子都踩到了坚实的土地上,并且果真如那位树精族长所说,走在血腥味最浓烈的地方,就是走在了最安全的地方。可为了避免席拉被毒雾熏得晕头转向,他还是下来步行,把它牵在身后。

这一天,太阳几乎总藏在灰蒙蒙的霾云后面,快要到中午,大地上还是阴风惨惨。偶尔有一些古怪、瘆人的叫声从远处传来,像是水鸟的哀鸣,又像是人的叹息。突然,这种声音就在马丁爵士的头顶上响起来,他不禁抬头观看,可怕的景象几乎吓得他大叫:就在沼泽上空,飞过一只巨大的鸟形怪物,它几乎有一个成年人那么长,而且正像是一个长了火鸡或秃鹫一般的赤红色皮肤的秃头女人,用四只覆盖着鳞片的利爪抓着一具人类尸体,背后两个黑红色的翅翼舒展开来,在腐烂的空气中滑行着,直到临近西南方的一棵早已枯死的苍白巨树,才拍动翅膀,落到了最粗的枝桠之间;那里杂草绾结,像是它的巢穴。席拉早已在原地频频抬起前腿,惊恐地嘶鸣不已,马丁爵士也望着那棵枯树久久回不过神来。可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忽然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想起,怪物抓着的那具尸体,长长的头发,白色的面容,似乎只在衣襟之处留有血迹……难道,是一具死于女巫之手的少女的尸体?而这只怪物,也许正是女巫的帮凶、甚至女巫本人?

一阵恐惧攫住了他的心,不光是因周身荒凉绝望的气氛,或者那怪物骇人的相貌,而且是因为他想起了树精族长的话——造成惨案的凶手,是这森林里最为强大的生物。他没有自信能够面对它,甚至于将它杀死、或制服。然而,这种恐惧立刻就使他感到耻辱:作为肩负重任的游侠骑士,勇气和信仰是最重要的品格,如果他在面对魔鬼时产生了恐惧,也就等于将这两种品格全部丢掉了。于是,他摘下厚重的盾牌,拔出佩剑,向着枯树的方向大声咆哮道:——!过来——

片刻的寂静。紧接着,怪物就回应以一声鸣叫,由巢穴中像一个人似地站起身,展开巨大的翅膀,朝马丁爵士这边飞来。马丁继续呼喊着,但那怪物没有回应,直到它来到他的头顶上空,他只是感到一阵强劲的风,吹得周围的死水都泛起涟漪。他举起盾牌想要挡住它,它的四只利爪却钩进了盔甲的缝隙,猛地将他提了起来。他的两只胳膊在空中乱挥乱砍,身子却急速掠过暗黄的天空,接着便被扔进了巨鸟的巢穴,摔在了刚才那具尸体上面——它早已被开膛破肚,肠子都掏了出来。马丁爵士挣扎着站起,再次将武器举在身前,这一空当,巨鸟已经落在巢穴的边缘,合上了双翼。

你是谁?这尸体是从哪里来的?马丁一开口就充满了怒气,随时准备着搏斗。

怪物发出一阵嘶哑的笑声。它是我的午餐。不过你不必担心,我只喜欢尸体,不喜欢活人的肉,尤其是凶狠的骑士的肉。

马丁看到它并没有打算攻击自己,就暂且将宝剑拄在手中。那么,你知道这女孩是谁杀死的吗?

哦,那你可问对人了,怪物感到好笑似地说,但我不能告诉你。它是一个如此可怕的东西,连我——恐惧女王——都会感到害怕,啧啧啧……”说着,它假装打了一个寒颤。

恐惧女王?爵士说,那么,你和那凶手之间是什么关系?

我比它的年岁更长,在这片沼泽刚刚形成的时候,我就在这里了;它还很年轻,可是它得到了更强大的力量,仅此而已。女妖抱着两只带有鸟爪的臂膀说道,它是个喜欢杀戮的家伙,却只喝他们的血,把尸体丢得到处都是,这可是一件积德的事情。哦,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用餐了,或者你也来一点?说着,它就要扑到被剖开的尸体上去。

等等!我不会允许你玷污她们的遗体的。马丁爵士又举起了剑,挡在它和尸体之间。

收起你的小刀,骑士,恐惧女王不耐烦地嘶叫道,扇动着双翼,鼓起巨大的风,如果不是觉得留下你还有用,你的那根铁条根本伤不到我。她用左翅一拍,由于马丁惊愕得忘记握紧他的武器,那翅膀竟然将他的宽剑打飞。那把剑由高高的树上飞下,插进了沼泽的泥地里。没有了武器的骑士,只好站在旁边,瞪大了眼睛看着女妖撕扯那具几乎被吸干了的尸体,津津有味地咀嚼着鲜血淋漓的脏器,浓重的血腥味几乎叫他昏了过去。他站在巢穴边上望着下面,心想,自己如果没有它的帮助,是绝对无法回到地面上的;尽管吞食尸体的罪过不可饶恕,可它毕竟没有犯下杀戮之罪,也许……

你能告诉我,这尸体是从哪里来的吗?在女妖已经用餐完毕、将残破的尸体丢下大树后,他问道,脸上带着不自然的笑容。

你是在求我帮忙寻找你的仇家,对吗?恐惧女王收着双翼,很惬意地躺在巢窠中央的那堆厚厚的杂草上,可是,你连这棵树都下不去,知道它的踪迹又有什么用呢?它是在等着爵士求它。

……如果你愿意帮忙,我会给你回报。爵士皱着眉头,快速地说。

什么?你能给恐惧女王什么?它兴奋地搓动两条红褐色的腿,后爪紧收,就像是女人细细的脚一般,除了一样东西,其它的我全都不要。

马丁听到席拉在树下不安的嘶鸣。

我只要……”女王接着说,你宝贵的贞操,你已经献给你的神的东西。

马丁感到脊背发凉,额头上全是冷汗。他暗自忖度,也许这样东西早已不属于他的神了。

傍晚时分,骑士再次穿好他的全身甲胄。他在试图拉紧系盔甲的皮带时,明显地发觉自己手指上的力量不如从前。他站起身来,望着沼泽边缘那惨黄色的落日,产生了一种十分奇怪的错觉,他似乎觉得,这片沼泽对于自己来说已然不那么陌生,也不那么可怕了,它就像是一片虽然荒凉破败、却似曾相识的故土,即便这种熟悉让他感到有些耻辱。席拉依然在树下面打转,用蹄子刨着泥土,没有离开寸步,他的头盔和巨剑也仍旧在它背上安然悬挂着。

这是一个噩梦,一个噩梦。他低声自言自语着,右手在胸前画着十字,却感到自己的手异常沉重。

这没有关系,恐惧女王笑着说,如果那嘶哑的怪声也可以称之为笑的话,我常常出现在别人的梦里,给他们种下恐惧的种子。可是对于你,我却有特别的赠礼。

我只是想要知道,尸体是从哪里来的。马丁爵士没有看着她,而是俯瞰着地面说道。

它们来自北方白森林里的一个圆形空地——你只要跟着血腥气走,踩在坚实的泥土路上,就能到达。女妖说,你不要被其它的血腥味迷惑到,只需要寻找最新鲜的血味……啧啧啧,我可不喜欢鲜血,它们就像酒一样,放得越久才越有味道。

马丁爵士点了点头,走到巢穴边上,一步就迈了下去——他当然急速地坠落,啪嚓一声,泥浆四溅,摔进了一个堆满绿色污泥的水潭。他挣扎着爬了起来,除了觉得脑袋有点眩晕之外,竟然毫发无损。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之极——为什么刚才会这样莽撞,以及,自己为什么早先没有料到、这种高度其实根本就无可畏惧。

我很高兴,看到你已经在享受我的赠礼!他听到女妖在他头顶上笑道,我送给你一颗永远不会感到恐惧的心,它让你勇敢无畏,在死亡面前也能保持良好的胃口。

爵士没有再思量它的话。他抖了抖盔甲上的污泥,捡起自己掉落的佩剑,就准备上马前行。

不过,亲爱的骑士,你要注意,女妖又喊道,你的勇气还会受到最残酷的考验。

什么?爵士站住了脚步,却仍没有回头看它,什么样的考验?

最恐怖的事情,它答道,莫过于遇到了自己永远不可能准备遇到的东西。

等到马丁爵士要再详细问时,它已经展开翅膀划过天空,不知飞向了何处。

6、永无防备

在勇气和武器的帮助下,马丁爵士顺利地穿过了沼泽。他在一轮惨白的月亮之下,到达了沼泽边缘,那是一片泛着硫磺气味的狭长地带,布满了叫人根本不敢涉足的、似乎在沸腾的泉水和浅池。他一路牵马步行,费尽心力思索着自己究竟会遇到怎样可怕的东西——他还会害怕什么呢?

羊首的魔鬼?山一样高的巨蟒?长着豺狼的头、喜好杀戮的异教恶神?还是可以变化作任何模样的撒旦本尊?他的头脑中出现了无数形象,却没有一种符合女妖的描述,甚至全都南辕北辙,因为那东西是他永远不可能准备遇到的呀!可是,他无法控制着自己不去作这种无谓的猜想,就像一只被关在玻璃瓶子里还到处乱撞的飞虫一样。

马丁爵士在池沼间的一块巨大的石头上搭起帐篷、点起篝火,将席拉栓在一棵由石缝里扭曲地生长出来的小树上,靠近温暖的火焰,席拉舒服地轻轻踏动马蹄,鼻孔的张翕也自然了起来,像是正在逐渐适应这种硫磺味道的空气。爵士在早些时候用他的巨剑宰杀了一条鳄鱼,此刻,他已然剖开了它的铠甲,割下了一大块肉,放在火上滋滋地烤着,味道似乎还很鲜美。他想,这样的悠闲时刻,在艰苦的旅途之中简直太难得了。

可是,席拉突然开始躁动不安,尾巴甩动着几乎要被火焰燎到。马丁也觉得周围的硫磺味一下子浓烈了许多,熏得他的鼻孔生疼,流泪不止。他听到左边有异动,便猛地扭过头去,看到在不远处黑暗中稀疏的芦苇丛里,立着一个人形的剪影:它好像一个全副甲胄的骑士,没有一寸皮肤露在铁板外面,头上罩着巨盔,双手在身前拄着一柄巨剑……爵士看见这幅景象,总觉得有点眼熟,随即,一股阴森的感觉如缓缓涨起的潮水般从脚尖涌上脊背。

那剪影站立不动,浑身没有一处能够在鼓动的风中飘起,沉得像是一座铁筑的城堡,或者黑夜本身。

你是谁?马丁爵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虽然平稳,举着烤肉叉的手却有些颤抖了。

那人——或者那东西——沉默不答。它开始往前缓缓地迈步,直到它的形貌完全显现在篝火的光照里。马丁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它的样子几乎使他停止了呼吸——

他遇见了他自己。

他认识它,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它,因为如果他失口大喊出这样的字来,就显得荒诞之极:我!

那骑士从头盔到甲胄,再到下摆、铁靴,连手里的巨剑都与马丁爵士的分毫无二,剑柄上刻着的慕斯家族纹章——一朵接近凋零的郁金香——倒置着,在闪耀的火光中,酷似一颗驼鹿的头颅。

摘下你的头盔!他不自觉地把手伸到腰间去摸佩剑,同时大声叫喊道,仿佛只要那东西再走近一步,他就会立刻发起疯来。

他果然取下了头盔。马丁爵士看见自己的脸从别人的头盔下露了出来。不,这不是他的兄长,他们兄弟俩长得很不一样。世界上只有他自己才能和自己如此相像——这句话听起来简直莫名其妙!爵士再也忍受不了了,他想不出什么话可说,只是胸腔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狂怒,浑身注满了力气,他拔出宝剑,像一只饿狼一般窜起身来,扑向那古怪的骑士,雪亮的锋刃直接砍向他的脖子。

的一声,马丁爵士的宝剑被挡住了,另一个他举起巨剑,轻描淡写地挫败了他的第一次攻击。他愈加盛怒,举起盾牌像砸夯似地一次次砸向骑士的胸甲,想要将他击到在地,右手的佩剑也试图从他武器的重压下脱身,可是二者都没有成功;骑士纹丝不动,巨剑仍旧在毫不留情地往下压着。马丁想要偏转剑刃,砍断巨剑的护手,突然想起,这柄巨大的武器是整个伯爵领中最好的铁匠打造的,其坚硬几乎无法摧毁。他猛地一撤身,向后跳到了一米开外,而就在这时,那骑士将巨剑横扫了过来,马丁用尽全身力气把盾牌侧挡了过去,只听得咔嚓一声,那面蒙着铁皮的厚厚的橡木盾牌被生生劈成了两半,剑刃刚好从他握盾的四指旁边扫过,擦破了一点皮,只要再往下半寸,他的手指就会像断裂的木块一样掉下来。也许是因为马丁爵士经受住了恐惧的考验,他一咬牙,干脆将半个盾牌一扬手扔掉,挥舞起已然有点卷刃的佩剑再度冲向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对手。

另一个马丁似乎一点都不着急。在马丁爵士察看自己盾牌的时候,它取下腰间悬挂的巨盔,再度戴上,而当马丁的宽剑挥来,它也只是不费力地将它挡开,仿佛是在用自己巨大的力量和精湛的剑术来戏耍一个刚刚学会舞剑的孩童。当马丁爵士气喘吁吁、体力不支的时候,他挥出的剑遭到了一记真正强力的格挡,他右手发麻,佩剑早就飞出手去,不知落到哪个水塘里去了。他头晕眼花,膝盖酸软,不由得颓然跪倒在那骑士面前。

我输了,我的性命是你的。他含混地说,试图维持住头脑中最后一点清醒的理智。

的一声,骑士把巨剑又拄在身前,这一次,剑刃竟然插进了石头里。接着,他听到他自己说话了:

我将回来,准备好你的剑。

他低下了头,陷入了彻骨的疲惫和复杂的心境之中。他听见他自己毫不费力地拔出剑来,伴随着铁靴的嘎吱声以及剑尖插进地面的钝响,走进了远处的黑夜里。

你到底是谁?他突然忍不住抬头大喊道。可是,回答他的只有硫磺泉眼发出的咕嘟咕嘟的响声。昏黄的雾气渐渐散去,他看到前方连接着沼泽的,是一片雪白的森林。森林和天顶的银月互相辉映,形成一片美丽的奇景,他在不由得暗自赞叹的同时,心中也一阵激动:看来,他离最终的目标不远了。

7、双料忠仆

在经历过烂泥和死亡铺就的沼泽、硫磺和毒气泛滥的湿地之后,走在白森林松软的草地上,对于马丁爵士已然被折磨得疲惫不堪的身体和心灵来说,简直是一种绝佳的抚慰和休养。森林里所有植物的所有部分都是白色的:大树的树干和树叶是银白色的,地上厚厚的野草白得像是冬日里的雪地,连鲜花都是乳白色的,且散发着乳酪的醇香,偶尔有几朵长得很高的花,竟然有着透明如水晶一般的花瓣,美得令人惊叹。马丁爵士的眼睛都快要被这铺天盖地的亮色弄花了。

然而,一丝令人不快的气味还是飘进了爵士的鼻孔。他循着气味往前走,不一会儿,便看到一处林间空地,大约有一个村镇广场那么大,其中不但没有树,似乎连地表的花草都被连根除去、或者枯萎得腐烂在了地里,然而即便如此,这里光秃秃的土地仍然是白色的。就在这时,爵士看到空地上有一个人影闪动,那人的穿着和森林极不相符:一身黑色长袍、一件黑斗篷——像是教士的打扮。那人似乎没有发现马丁爵士。他在空地的中央迅速地来回走动,不时弯下腰察看地上的什么东西,又立刻直起身来,向另一边弯下腰去,行为非常古怪。来到空地的边缘,马丁爵士听到了黑衣人的自言自语:

我的上帝呀,请祢给我启示,她到底是什么人!

爵士悄悄地把席拉拴在旁边的树上,双手举着那柄雪亮的无鞘大剑,放缓脚步欺近那正在徘徊之中的教士。这时他惊讶地发现,在他和教士之间,并非空无一物——

上百名少女的干尸,头朝内,脚朝外,被排列成一个精准的圆圈,与这片空地的边界正好构成了两个同心圆。她们的皮肤和头发都变得苍白,且都穿着——或是被穿上了——简陋的白色衬裙或者裹尸布,有的被某种外力扯离了尸布,身体裸露在天光之下。这恐怖的景象与绝美的森林风景形成尖锐的对比、却又无比和谐地统一起来,催生了马丁爵士灵魂中的一种不可言说的迷狂体验。至于这位教士,几乎很明显地,他站在圆圈的中央,一定是在进行某种邪恶的仪式——至少在马丁爵士看来是这样的。他就算猜,也能猜到这个背叛上帝的人是谁。

伊诺克神父!马丁将大剑拄在胸前,一脸威严的怒气,高声喝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这位早已浑身颤抖、不知所措的教士几乎被他吓得魂飞魄散。他尽量维持着自己不要摔倒,转过身来,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淌下,浸湿了他棕色的卷发。

马丁……马丁爵士,我的孩子,你怎么……怎么会来这儿?他强作笑颜道。

马丁爵士小心翼翼地跨过一具尸体,来到神父的面前和他对峙。

请你先回答我的问题,马丁不容他转移话题,然后,再解释一下这些东西……”他扫视了一下周围的尸体,是怎么回事。

伊诺克神父已经全无平日里布道时的神气,虽然他腰间鼓鼓囊囊的包裹里,也许还像往常一样带着一本《新约全书》。

我来……来赴约,有人约我到此。他说,可是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

谁?马丁捕捉到了他的用词。

伊诺克沉默了片刻,似乎很为难。

你不敢说出魔鬼的名字吗?马丁的两条金色的眉毛高高地蹙了起来。

不!神父赶紧说道,她不是魔鬼,是……是一位智者,一位先知。

她到底是谁?马丁逼问道,如果你不说出来,我只好认为你是在编造,为自己开脱。

……我情愿您这样认为。伊诺克神父闭上了眼睛,反而镇定了下来。

马丁开始发慌了——他离事情的真相只有一步,却很可能因处理不好而功亏一篑。

伊诺克神父,他的语气开始缓和下来,我请您告诉我事情的全部经过,因为我有责任了解真相。

神父仍然沉默着,最后,他在马丁炯炯的目光下,开始动摇了。

大人,我……我所知道的只有很少的一点。他叹着气说,而且,我向您保证,我自始至终忠于我的圣职,忠于我的信仰。

马丁的眼神中露出了怀疑。神父又开始紧张起来。

如果真像你所说的这样……”马丁问道,那么,我想先弄明白一件事情:关于你的神火判决。

神父听到这句话,像是松了口气。我很感激您还没有忘记这一桩奇迹。

不,马丁说,我的意思是,这次裁判也许并不完全符合神的意愿。

什么?神父皱起了眉头,我的孩子,你可以完全不相信我,可是你不能不相信祂,烈火和荆棘是祂的象征,这对你来说难道还不够吗?

我并不怀疑火,马丁说,但我怀疑水。

圣水?抹在我额头上的圣水?伊诺克神父显得有点难以置信,天哪,那是宗教裁判所从圣地带回来的泉水,教宗亲自祝福过它,这又有什么可怀疑的呢?况且,我曾经多次口念着经书的名字发誓,这些罪孽完全和我无关,你也是亲眼见过的。

我并不认为你犯下了被指控的那些罪行,马丁说,但是,你也根本不应该通过火的裁判,因为你犯有其它显而易见的重罪。

什么?神父摇着头无奈地问道。

烧死一个无辜的老太婆,只因为她不愿意去礼拜堂听你那些无聊的布道。爵士没有看着他,而是仰望着夜空说道。

神父沉默了。

是什么帮助你通过了神火的考验?我猜想……”马丁继续说,在某个容器上面,用青蛙的体液画一个透明的符咒,然后念几句奇怪的咒语,也许很容易让里面的液体变成一种药水,可以帮助别人躲避火苗的熏烤,是这样吗?

你说的是巫术!是魔鬼的法术!神父开始激动起来,大喊道,不!我绝不听!不要让它进入我的耳朵!他用双手把耳朵捂得紧紧的。

神父!这不过是我的猜想。马丁用力拉开了他的一只手,同时揪住了他的长袍领子,我并不懂巫术。我只是想要你告诉我,是哪个魔鬼或者巫师在暗中救了你的性命?你和它们之间究竟有什么交易?

你是在诬陷我,我从来不认识魔鬼或者巫师,否则我早就已经殉道而死了!神父咬着牙道。

如果你忘记了,我还可以提供一点线索,马丁不慌不忙地道,同时松开了抓着神父衣领的手,在我父亲城堡的西北角上,有一座很高的圆形塔楼。

神父开始瞪大了眼睛。

你进去过吗?里面有什么?马丁问道。

那是……伯爵大人的储藏室,以及……夫人的花园。神父回忆道。

花园?谁会在一个终日看不见阳光的地方种植花草?马丁说。

不!我进去过一次……或者两次,里面的确种着很多植物,用到处飞舞的萤火虫来照明。神父肯定地说。

那么,塔楼的最顶层呢?

我不清楚。

有一个细小的烟囱,经常在半夜里冒出各种颜色的烟,马丁说,它正对着我的卧室,我在几年前就注意到了。

……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伊诺克神父两腿酸软,瘫坐在地上,伯爵夫人,她是那么仁慈、那么英明、那么智慧,又那么美丽……”

“……那么美丽,马丁爵士接着他的话,不无憎恶或讥讽地说,这也许正是她滔天罪行的唯一一点回报。

她从来都是行善者,是穷人们的救星;伯爵送给她的金银首饰,她几乎全都捐赠给了教堂;她每次去孤儿院,那些孩子们都像见到圣母一样欢迎她,她总是给他们带来一次又一次欢快的节日……而且,如果没有她的帮助,我不可能从一个穷困潦倒的修道士一跃而到达今天的位置。我感激她,爱戴她,就像对我的母亲、我的姐妹、我的妻子……如果神真的会在此岸世界显现的话,只有她才配得上成为祂的代言人。伊诺克神父已经完全崩溃了,他一边陈述着,一边涕泗横流。

我还是不明白,或者你没有说清楚,马丁爵士冷静地说,她相信你对她的忠诚,难道却没有直接命令你去作恶吗?或者,在她的蒙蔽之下,你已经做下了许多恶行,自己却毫不知晓?

烧死女巫尼蒂亚,是几位神父共同的决定,而且……我知道她并不是女巫,但如果不做出这样的判决,在当时看来,也许会造成更大的罪恶,神父的情绪略微沉静下来,至于其它的事情……伯爵夫人——不,我是说……它从来没有向我下过什么命令,因为她……它一直是一副天使的模样。

可是,你孤身一人穿过森林、来到这里,难道不是她的命令吗?马丁问道。

的确……这是她到现在为止让我去做的唯一一件怪事,神父说,虽然我不理解,但我没有问她为什么。我相信,天使引领我去的地方,一定就是伊甸园。

那么,她又为什么会陷害你、然后又暗中救你呢?如果她拥有不可想象的力量,为什么连自己的杀人罪都掩盖不了呢?又或者,她为什么要所有人都知道她的罪行呢?年轻的马丁爵士被这一连串的疑问弄得焦头烂额,不,神父,你一定有什么东西没告诉我。

伊诺克神父闭口不言,轻轻地摇着头。

一定有,一定有其它的罪恶,马丁爵士斩钉截铁地说,请你告诉我实话:你究竟为什么到这儿来?她和你说了些什么?

神父叹了口气,说:也许将会有罪恶,也许没有。

什么?马丁不满地问。

她说……她在这儿等着我,她一个人,她要向我揭开这世界的一些深藏的奥秘。我不可能拒绝她。伊诺克有点神往地回忆道,按照她的说法,她就在前面森林里的某个地方,他朝正北方指去,在那儿。我没有看见她,却看见了她……大概想要我看见的东西。他从胸前掏出一个银色的十字架,紧紧握在手里。

马丁的双手却扶着巨剑的剑柄,将那可怕的武器插进白色的泥土里。他深深地思索,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不可能!所有的事都说不通……”他焦躁不安地突然说道,你一定是在说谎,从头到尾都在说谎……你在说谎!你快告诉我,你和那邪恶的女人在密谋什么?我不相信,你站在一圈尸体中间,却说自己是个清白无辜的圣徒。

神父闭上了眼睛,因为他发现,马丁的剑刃已经搭在了他的脖子上;他能感觉到他举剑的双臂因内心的疯狂而颤抖。剑很沉重,压得他肩膀酸痛。他左手举起了十字架,右手拂向自己的心脏部位,说:我最后一次在神的见证下发誓,我没有犯过你刚才指控的罪行,更没有侍奉魔鬼或者女巫——假如我了解它们的真实身份的话。

我不会让你的魔法再得逞,马丁睁圆了双眼,瞳孔中仿佛要冒出火来,除非你的皮肤已经变成了刀枪不入的石头。

事实证明,伊诺克神父的脖子的确没有那么硬。只是他手上的十字架亮得耀眼——马丁爵士非得扭过头去,不再回望它,否则就有一种强烈的双眼胀痛以及反胃的感觉。


那丑 于 2024-1-13 11:05 补充以下内容
8、魅梦之林

夜更深了。马丁爵士已然擦干剑刃上的鲜血,进入了北边的白树林。他听到各种昆虫在他周围悦耳地鸣叫,尤其是飞翔的蜡烛一般的萤火虫,几只一起在他眼前飞绕,似乎要为他指出某条道路。他忽然想起,神父说伯爵夫人在塔楼中用萤火虫来照明,它们也许就来自这座森林,甚至可能是她用魔法役使的昆虫奴仆。他决定跟着它们走,哪怕它们是要将自己引入绝境。

随着林木逐渐茂密,他隐约听到了水声,甚至由密林的缝隙中察觉到一丝波光月影。他周身的萤火虫越来越多,亮白色的光几乎可以和月亮争辉,那一刻真的好似梦里的景象:他所能看到的一切全都是或晶莹、或温暖、或枯冷的白色。他往水的方向迈着脚步,直到遮挡视线的树木被抛在身后,展现在他眼前的景象,使他的头脑也霎时间变得一片空白,所有的理智完全崩溃了:

那是一汪盛满月亮的水塘;水塘里坐着一位正在洗浴的异教女神;她手里端着水晶的杯盏,仰首饮下鲜红的酒酿。

马丁感觉自己被摧毁了。他瘫坐在地上,揉着被泪水浸泡的双眼,再度定睛看那水面上——那里什么都没有了,连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由她的嘴唇淌下、顺着她月亮似的皮肤滑落的那滴鲜血,也早已融入了光耀无际的池中,被涌动的溪水冲释殆尽。就在刚才的一刻钟里,他早已将自己来此的目的忘得一干二净,即便想起,也觉得它如此陌生、如此无关紧要。他的头脑想要逃避,可他的腿却不顾酸软,拉起同样不愿挪动一步的母马席拉,冲到了池塘岸旁,伸手搅动那冰冷的泉水,水流过指尖的感觉,将他丢进了遐想和绮念的泥沼里。

他几乎是无意识地沿着池中淌出的溪水蹒跚地走着,一直来到另一处林间空地。这里的树木越来越密,并且有高如藩篱的灌木,遮天蔽月,所有的亮光都来自空气中漂浮的白色小灯。借着虫光,马丁看到,这片空地也是正圆形,在空地的中央,站着——

他松开了马缰绳,不顾自己包裹着全身盔甲,一下子就扑到了她的脚下。他抓住她的一只脚,那只脚白皙而冰冷,坚硬如石……他抬头望去,原来是一尊雕像,一尊浴中美人的雕像。

天哪!他呼喊道,赶忙撒开手,似乎自己的触碰玷污了它一般。他匍匐在雕像的足前,五体投地,灵魂战栗,神情迷醉,仿佛来到了天堂和地狱的接点。

这时,不知从哪里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这声音和伯爵夫人的声音很像,但语调却完全不同,在马丁看来,她平日里总是在装出一副善良和慈爱的面孔,但这一次,声音之中充满了低沉的诱惑,又有着不可置疑的权威:

我看见了你!

它不像由一个人、而是像由许多个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一同在字句清晰地低语。

马丁抬起头来环视四周,动作活像一只刚从厨房逃到外面空地上的老鼠,尽管他浑身披着犀牛皮一样厚的甲胄。

希尔维亚,是你吗?希尔维亚!他失魂落魄地喊道。

你是一个游侠骑士吗?那声音没有理睬他,仍旧问道。

是,我是,马丁迅速地答道,希尔维亚!我知道你是女巫,可我不相信你犯下了如此可怕的罪——”

好。那声音打断了他,请你告诉我,你信仰哪位神灵?

马丁焦急地想要听到她的回答,但他还是低头思索她的问题。

世界上只有一位神,其它的都是伪神,他最后答道,我只信仰真正的神。

谁是你眼中真正的神?那声音继续问道,祂的名字是什么?

马丁爵士紧皱眉头。

祂的名字不能说出口,他答道,这是祂的子民必须遵守的约定。

可是,如果你不说,我就不知道,那声音说,只好认为祂不过是个无名的神,而你,也不过是一个愚蠢的卫道者。

经上写有祂的名字,你可以自己去读。马丁说。

那东西对我来说,简直是致命的。那声音带着讥讽的语调说,而且,如果你向祂祈祷时,不提到祂的名字,祂又怎么知道你是在对祂说话呢?

马丁爵士在努力想着对付她问题的办法。

因为……只有祂能听得见我们内心的声音,只有祂才是真正的神。他说。

那么,你现在确保祂听到了你的声音吗?那声音问道。

祂一直在聆听,而且从来都能听到。马丁说。

你怎么确保这一点呢?它问道。

我不能确证,但我确信不疑。马丁答道。

你刚才说,只有祂能听到你内心的声音,那么请你在心里说一句话。

马丁默念了一句话。

你刚才说,正在和你说话的是一个可怕的女巫,她正在想方设法陷害你,对吗?那声音笑着问道。

你知道!马丁叫道。

好了,现在你应该得出一个结论:我就是你信仰的神。不是吗?她说。

为什么?马丁问道。

因为你的神曾经告诉过你——不管以什么方式——祂总能听到你的话,而且只有祂能听得到。

可是——”马丁摇着头,这不可能。

为什么?我为什么就不可能是你的神呢?据说现在还活着的人中间,没有谁见过祂的形象,祂为什么就不可能用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这里和你对话呢?那声音显得很得意。

因为你是个女巫,是个魔鬼,你懂得一些古怪的魔法,他开始用自己的常识来回答了,你用有限的知识和能力,来拙劣地模仿祂无边的大能,并和祂敌对。

你怎么知道我是在模仿呢?是你自己的判断吗?还是祂告诉你的?那声音问道。

当然……是我自己的判断,我知道你是个女巫,并且——”

你自己的判断,太好了!那声音又开始得意起来,你自以为了解祂无边的大能吗?在没有得到祂的启示前,你能够自行判断、并且把自己的想法当做是真理吗?

马丁爵士的额头上淌下了汗水。他想要骗它说,自己已经得到了启示,可它的话像是钢针一样钻进他灵魂的罅隙里。

祂的诫文是这样说的吗——不可妄称祂的名——对吗?

是的。

那么,祂又如何知道你是在向他祈祷呢?你要知道,你心里的话,完全可能有其他人、或者模仿祂的女巫或者魔鬼听到,如果你既见不到祂,也不能说出祂的名字,祂怎么不会以为你是在向魔鬼祈祷呢?那声音循循善诱。

马丁爵士开始觉得,它说得有些道理。

如果你不能从众多的能听到你内心声音的神和魔鬼中间,把祂区别出来,你又怎么呼唤祂来保护你呢?你要知道,任何一个魔鬼,只要它是邪恶的,它就一定会要求自己的信徒称自己为神,这和你对祂的称呼有什么区别呢?

有许多魔鬼称自己为神,却没有一个敢盗用祂的名字。马丁喃喃道。

正是这样。那个声音说,现在,你的时间到了。

话音刚落,爵士周围或悬停、或飞绕的萤火虫,突然全都变成了有一个成年人拇指那么长的黑色马蜂,尾部带着锐利的尖刺,两只眼睛红得吓人。它们一齐向爵士蛰来。爵士连忙扣上了头盔,挥舞起手里的巨剑,呐喊着要将它们赶走,可是盔甲的缝隙中已然钻进了好几只杀人的昆虫,有一只的针刺还直接刺进了他的小腿肚子,他立刻感觉那里的肌肉酸麻,使不上劲。他用戴着铁手套的手拍打那些乘隙而入的小恶魔,似乎颇为奏效,但他听到自己的骏马席拉在痛苦地哀鸣——等他透过头盔上那细小的缝隙往外看的时候,席拉已经倒毙在地上,只剩下了无声的抽搐。

我不会害怕你,女巫!他愤怒地喊道,我为神而战!

他看到空气中出现了一根蓝色火焰的长鞭,它抽打在自己的脖子上,并紧紧勒住。

——不会——”他已经说不出话来,灼烫和窒息的感觉开始充满他的头脑。他的意识中只有一片蓝色。

一次真正的祈祷……会拯救你,否则,你今天就要殉道了。女巫的声音再度响起。

——”他已经绝望,——”

你难道真的不想证明,你信仰的是真正的神吗?祂不要你们说出祂的名字,难道不是祂对自己至高无上的地位感到心虚吗?

此刻,任何一个人对马丁爵士说话,他恐怕都无法不认同,因为那是他脑袋里可能有的唯一内容。

……

他终于呼喊出了那个神圣的名字;但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绝望之中的怀疑。在那个瞬间,他感到无比舒畅。头脑中的蓝色变成了无边无际的血红。

9、血腥村落

第二天清晨,马丁爵士醒了。他闻到了身旁母马尸体的腐臭气味,便翻身坐起,伸手抚摸着它那青灰色的头颅、脊背——它大概被一只毒蜂蛰入了胸口。他用巨剑在软软的草地上挖了一个大坑,埋葬了跟随自己多年的伴侣,然后向北披荆斩棘,开拓出路。大约有半日的时间,他来到了白色森林的尽头,展现在眼前的世界,正如他昨夜的幻觉一般——这里的天空覆盖着血红色的云层,大地上流淌着鲜血般的溪水,土壤是红色的,稀疏的杨树和丛生的杂草也是红色的,空气中弥漫着叫人不敢深深呼吸的血腥气。在不远处有一个小村落,房子都是用棕色的木头盖的,看来在当地变成这般恐怖景象之前,村子就已经存在了。

走在村子里,马丁爵士感到一阵阵的恶心。几乎每家每户的门前都堆着一些人类的肢体器官,甚至瞪着双眼却已然被砍下的头颅。活着的人,无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一个个都双眼火红,神态疲惫,行动缓慢。他们说话的声音像是风车磨坊的音响——巨大而粗糙。

请问,这是哪里?马丁爵士大声询问身旁走过的一个老人。

这是我们的村庄,我们的村庄。老人说话时,还在自顾自地往前走。

喂,爵士拽住了他的胳膊,却抓了一手血水,请问您是谁?

我们是猎物,老人说,猎物。

是谁的猎物,您能告诉我吗?马丁焦急地问。

是夫人的猎物,老人重复道,夫人的猎物。

她住在哪儿?离这里远吗?

没有人知道,除了玛希,除了玛希。那老人机械地念道。

玛希是谁?她住在哪儿?

她住在教堂里,老人道,在教堂里。

说着,他继续往前走去,却被脚下的石头绊倒在地。他的脸摔在地上,血肉模糊,可他却站起来继续走,仿佛一点感觉都没有似的。

村里的教堂很奇怪,有着黑色的砖瓦、灰蒙蒙的窗子,形状倒是一个标准的十字架形,但屋顶上的十字架标志……是倒着的。马丁心中暗想,它也许和普通的教堂有着本质的区别。正门大敞着,他走了进去,发现屋子尽头供奉着的并非基督圣像,而是一个倒立着、仿佛正在由天顶跌入深渊的天使像,那天使头顶生着双角,脸上布满裂痕。他惊得一头冷汗:原来,这是地狱之主撒旦的圣所。

你和我们不一样。角落里的一个毒蛇吐信般的声音说话了。

马丁急忙定睛寻找,发现在布道台下的一张椅子上,端坐、或者不如说盘踞着一个怪物——它有一个细长的灰色蛇身,暗绿色的两条臂膀,以及一颗大得不相称的女人头颅,头顶上长出的不是头发,而是十多条腕口粗细的大蛇,每条蛇的颜色都有不同,像是节日里扎在头发上的彩色头绳。

你是玛希?骑士问道。

祭司玛希,那怪物慢条斯理地说,还带着一丝笑意,我负责教堂里和教堂外面的日常事务。

可是,我没看到还有别人。马丁说。

因为,玛希的笑意更浓了,今天是安息日,所有人都在工作。

马丁爵士表示不太理解其中的因果关系。

村民在安息日和礼拜日工作,其余的时间,都会来听我布道。她说。

好吧……我想问你,村里人所说的夫人,她住在什么地方?

玛希开始出声地笑了起来。

又是一个被她迷倒的人……或者,是找她复仇的人,这两者并不矛盾。她说,虽然,你看起来有那么一丝地与众不同,因为你并不像他们一样,完完全全地是一个凡人,嗯……可是,她转而看着黑黢黢的天花板,仿佛不忍和骑士对视似的,她不见得会善待你,而你毫无反抗之力。

这是我的问题。马丁爵士迅速地说,我只是想知道,怎么才能找到她。

她住在永恒青春的城堡里,是魔王麾下最强大的女巫之一,也是这片土地、这些村民的主人和仲裁者,玛希说道,我虽然不知如何到达她的住所,却有办法让你见到她。

那么……我该谢谢你。你会用什么办法呢?马丁问道。

她很少亲自来村庄,但她是一位负责任的领主,如果村里发生了重大的罪案、纠纷,她很快就会前来审理,玛希说,如果要她来,只好在她驯顺的子民中间,造出一个冤案了。骑士,我恐怕需要你的帮忙。

没有其它办法了吗?马丁皱着眉问道。

没有。玛希摇着头说。

爵士思考了片刻,叹了口气:好吧,我任凭差遣。

夜晚,当血红的月亮挂在天空时,马丁爵士蹑手蹑脚地从村民斯台瓦德家的牲口圈里走出,手里牵着一头棕红色的毛驴,那牲畜不愿意跟着他,前腿绷得直直的,他就敲打它的两个关节,终于迫使它服从。他拉着这匹驴,来到另一个村民莫顿的牲口棚里,将它栓到了柱子上。第二天,斯台瓦德就用一把镰刀架在莫顿的脖子上,押着他来到教堂,找祭司玛希告状。马丁爵士躲在教堂外面,聆听屋里的动静。

不一会儿,玛希就和两个村民走出教堂,并撞钟召来了所有人。他们共有一百来人,个个神情麻木,只有两个当事人的表情还略微显出他们所扮演的角色身份。玛希问人们,有谁亲眼看见了莫顿偷走斯台瓦德的驴,可是没人回答。这时,马丁爵士站出来说:

我,我可以作证。我在夜里看见他偷走了驴,栓到了自家牲口棚里。

好,这位外乡的骑士可以作证,我相信,他没有理由偏向任何一个人。玛希说话时,头上的大蛇都直起身子,好像是多只手臂在摆动,以增强说服力,骑士,你如果说得属实,就请在魔王的倒十字架前发誓,我会用咒语来呼唤我们的夫人前来裁决。

马丁走进教堂,向着表示堕落的倒十字架,发誓说自己没有作伪证。他走过玛希身旁时,悄声问她:莫顿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他不会受罚,因为夫人一定会明白是你在弄鬼。玛希头顶的一条蛇这样说道,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继续活得很好。

马丁刚要细问,她就转过头去向着村民,头上的几条蛇也都闭上了眼睛,它们一齐发出嘶嘶声,似乎还包含着一些字句。马丁感到周围的血腥气更加浓烈了,但同时,它也仿佛被揉进了些许玫瑰的芳香,这是伊森费尔伯爵夫人身上特有的气味。空气像是被煮开了一样灼热并翻滚着,他看到麻木的村民们开始躁动不安,有的蹲下抱住了头,发出痛苦的呻吟。玛希向着阶前原本是空气的地方蹲身行礼,马丁爵士便瞪大了双眼,盯着那片空地,直到——

玛希!希尔维亚刚刚清晰地显出自己的形象,就责备地叫着祭司的名字,我并不知晓一切,但我也能看穿你的把戏。

玛希垂首,表示认错。夫人,我只是想帮助他见到您。她指着骑士说。

马丁仔细打量着希尔维亚——既是伊森费尔伯爵夫人,又是这片血腥土地的领主,因为这里显然不是伯爵领的一部分——她身穿精致的蓝色紧身猎装,美丽的长发盘在脑后,背上背着银色的弓箭,显得英俊而妩媚。她一看到马丁爵士,眼神立刻就变得温柔了起来,还仿佛有一点哀怨,叫他不由得将原本要燃烧起来的怒火先熄灭了一半。

马丁,她的声音变作了往日马丁习惯听到的样子,我对你撒了不少的谎,可是,我的心是好的。

你是个女巫,马丁已经想不出别的什么侮辱性的词汇,我想听你当面承认。

我承认。希尔维亚很轻松地说,并开始在马丁面前走来走去,而且,我并不认为你是在贬低我。

而且,你是个吸血鬼!马丁咬着牙道,不是吗?

……这个我不能承认,希尔维亚露出迷人的浅笑,我和它们绝不是一类。我不会伸嘴去咬那些人脏兮兮的脖子;我喝血从来都用最洁净的容器,它们洁净到只有魔王的圣器才能与之媲美。

你隐瞒了自己的身世,嫁给我父亲,这难道就是你的目的吗?马丁急切地想要解决他的疑惑,如果他们成了你的子民,你就可以像对待这些人一样对他们为所欲为了吗?

哼,你以为我贪恋一个伯爵夫人的位置吗?她眼睛里的光芒忽然暗淡下来,浸满了回忆,语速也慢了下来,我有其它的目的,你不会理解。

我不管你有什么目的,马丁步步紧逼,虽然他也有些迟疑,却及时克服了自己的犹豫,我的责任是惩治凶手,并且和神的敌人作殊死搏斗。他握紧手中的剑柄,暗暗凝聚自己的精神,以便发出致命的一击。

可是,希尔维亚深深地吸了一口周围的空气,并缓缓吐出,她身上的芳香便浓郁地散发开来,几乎要击垮了马丁坚强的意志。他的双眼一直盯着她那优美的外形轮廓,甚至忘了自己该做什么。她由腰间解下一个水晶杯来,举到唇边,只见那空杯奇迹般地由壁上渗出红色的液体,像是葡萄酒或鲜血;与此同时,农夫莫顿瘫软在地上,浑身抽搐,脸色苍白,双手捂着心口,低声嚎叫着。随着酒杯的满盈,莫顿也变得悄无声息、不再动弹了。希尔维亚喝掉了杯中的饮料,一滴都不剩,然后放回杯子,系紧了袖口上的丝带,对神志恍惚的马丁说:我的城堡在东边,沿着河水就能找到。如果你愿意来访,我等着你。此外——”她用犀利的目光瞟了一眼他的双手,微笑道,看看你的手指吧。

她消失在了空气中。马丁低头看着自己握剑的十个指头——他惊愕地发现,它们之中的九个已经变得像火炭一般炽红,青蓝色的毛细血管也都由皮肤之下显露出来;手掌也红如锻铁;只有左手的小指还保持着正常的肤色。他察觉到,祭司玛希也在看他的手指,并露出一种敬畏的神色。他忽然想起,他也许有太长的时间没有注意过自己的双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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际遇事件仅作娱乐,正式设定请见【DL故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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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根指

这是一条没有水的河。河里流淌的是腥臭无比的血液,有人的,也有牲畜的,但没有一滴能够缓解一位旅人的干渴、而不会叫他头昏眼花、呕吐不止。马丁爵士身披沉重的铁甲,腰间系着头盔,手中拄着有些生锈的巨剑作为手杖,已经沿着河流走了整整一白天的路程,到黄昏时分,他口渴异常,忽然想起自己刚刚进入森林的那几天,也是如此干渴,却遇到了一群自称是溪水主人的树精……他一边想着甘甜的泉水,一边觉得自己的身体起了某种变化:他腿上的毛发开始飞速地生长,循着缝隙透出了衣服和胫甲,深深地扎进泥土里。他低头一看,这些已然不是毛发,而是棕绿的根系,它们扎得越来越深,马丁也体验到了这一奇妙的感觉,因为在这些根须之上,布满了他的触觉神经:他的根须透过被血腥玷污了的土地表层,畅快地汲取着地下甘冽的泉水,马丁浑身裂开的肌肤都被水浸透、彻骨的干渴与疲乏霎时间无踪无影。

随着天色渐渐转暗,他走进了一片稀疏的胡杨林中。这些树木都已枯死,只剩下奇形怪状的树干和白色的枝条。在林中走了一段路程,他发现旁边一直用来把握方向的河流不见了,四下里望去,又丝毫寻不到踪影。他开始寻找那条血河,却走入了一个怪圈之中:一片圆形的空地,中央有三棵灰白色、又高又粗的大树,每棵树的树干上都刻着一个套在圆圈里的符号,像是用来施放或封存魔法的符咒,有一头鲸鱼、一头河马和一只长有七个脑袋的豹子。他在圆圈的周围想要寻找一个出口,却被平地升起的灰色火焰拦了下来,他就被困在了里面。爵士无奈地回到三棵树前,试着拍打那些符咒,首先碰到的是鲸鱼的符咒,结果——

树林消失了,四周充满了巨大的轰鸣之声。马丁发现自己正站在大海中的一条小舟之上,巨浪滔天,小舟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紧接着,就在自己旁边不远处的海面上,渐渐升起一座黑色的大山。这山峦遮天蔽日,它刚露出脊背,海面就降下十几米——这是一头巨鲸,却比普通的鲸鱼还要大上千百倍;它张开大口,如红海一般,向马丁爵士扑来。马丁举起自己的武器——虽然它在这巨兽面前显得比一根头发丝还细——准备在它合上口之后,刺穿它的腮帮。就在巨鲸刚要合上血盆大口时,马丁挥剑砍去,却因用力过猛而跌倒在——地上。他发现,自己仍然是在三棵大树之下,刚才的景象都是幻觉。

他有点明白了:也许自己要将三种幻觉都经历完毕,才能走出这个迷宫。因此他毫不犹豫地拍向旁边那只河马的符咒,并且心想,自己明知那是幻觉,就更无可害怕了。

果然,他又来到了尼罗河的岸边。一只比二十只大象还要庞大的河马,从浅滩上向他走来,宽阔的蹄掌直接蹚出了一条浑浊的运河。来到马丁面前,它同样张开巨口,峭壁似的獠牙似乎要将他穿胸而过;而马丁胸有成竹,甚至都没有举起武器,而是任凭这幻觉作乱,可是这一次,他失算了——“咔哧一声,他感到骨断筋折的钻心疼痛,身体被举向了高空,他低头看到,那獠牙果然从自己的肚腹中穿过,血淋淋地支楞在外边,自己的肠肚都挂在上面;然而,他还是咬着牙忍受了这一切,并艰难地抬起剑刃,准备刺向怪物的嘴唇——

他再次倒在三棵树下,毫发无伤。他揉了揉自己虚幻的伤口,心想,原来这疼痛也无非是幻觉,在应对下一个挑战时,只要忍住哪怕是死亡的疼痛,就会顺利通过。他站起身来,拍向了第三棵树,并准备咬着牙面对这头长相奇特的怪兽的攻击。

可是,他拍打在符咒上之后,周围的环境却没有任何变化;没有奇异的风声,也没有古怪的气味,甚至没有特殊的感觉在他心头升起。他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了。他不太放心,又伸手拍了一遍,但这一次,他像触到一段火炭一样马上缩回了手:那树干变得滚烫,符咒也变成了火的轨迹。忽然,空气开始沸腾,他看到前方出现了一种非比寻常的东西:通天彻地的火焰龙卷风。高空之上,响起了雷霆般的声音:

你要学会畏惧!那声音说,你不该畏惧邪灵,却应当畏惧你的神。

马丁不由得五体投地,向那声音叩拜。他此刻最为焦急的是,自己心中竟然升不起丝毫的畏惧,反而泛起诸多疑问。

可是……”马丁支吾道,我的主,祢能否为我解答疑惑?

那声音变得有些震怒,雷霆铺满了天空,一百束闪电瞬间就击穿了大地。

你不应有疑惑,只应心怀畏惧!那声音咆哮道,否则,你将不为我所保护。

马丁紧皱眉头,唯有诚实地答道:我的主,我实在不能达到祢的要求。

顷刻之间,那声音、雷霆和火柱皆拧作一团,化成一个怪兽——正是那七个头、十只角的豹子,看来,一直是它在伪装神的呼吸和神的声音,来威吓马丁爵士,让他产生恐惧,但仍不成功。它直接向他扑来,可是他闭上眼睛,等待它的撕咬,就在这时,它化成一阵青烟,消失殆尽。等爵士再度自信地睁开眼睛,面前已然是一条平坦的大路,它的尽头,是一座建在石山上的黑色城堡。

女巫!马丁已然站在城堡的内院里,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仆从或卫兵,他冲着高耸的主塔上那十几个冰蓝色的窗户喊道,我已经到了,快施展你的法术吧!

没有人回答。寂静片刻之后,只听主塔第一层那橡木的大门缓缓开启,希尔维亚一个人站在门口,她身后是灯火昏黄、陈设华丽的宴会厅,而她则身着绿色的晚礼服,头发扎成一个浑圆的发髻,显得优雅之极。她没有戴首饰,也几乎没有化妆,好像是一听到马丁的呼唤,就赶忙下来迎接似的。她的脸上带着殷勤的笑容,仿佛一位好客的主人、真诚而热情的朋友。

马丁也注意到了她所营造出的气氛,因此便没有继续挑战,而是暂且顺从她的邀请,坐进了长桌旁深红色的靠背椅中。希尔维亚坐在首席,像在往日的家宴中一般,对马丁微笑着,并向他介绍自己的菜肴——没有一道菜是血腥的,全都是符合一个正常的人类贵族口味的美味佳肴。马丁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她开始动用刀叉为止。

你到底要怎么样,希尔维亚?马丁用略为缓和、却依然很有威慑力的口气问她,我不需要晚餐,而是需要你对自己的罪行做出解释。

希尔维亚似乎要反驳,却发出一声叹息。

请你饮干你面前的酒——放心,那是最好的红葡萄酒,她目光垂下,咬着嘴唇,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等我说完,请你再来对我作出判断。

马丁将巨剑靠在桌旁,端起面前那白银的杯盏。他也的确想听听她要说什么;此外,在暖色的烛光中,这样一位美人提出一个并不过分的、倾诉自己故事的要求,哪怕她事实上罪恶滔天、法力无穷,而且诡计多端,他也无法拒绝。一杯酒饮尽后,这样的决定就越发显得入情入理、自然而然了。

……

二十年前,在伊森费尔领的莱伍德村,有一对年轻的情侣,他们互相恩爱,亲密无间,可是,他们的婚姻却不被允许,因为这位情郎被当地的神父指控为男巫。情郎被判罪时,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小女孩,年轻的母亲被迫在将女儿寄养到别人家之后,和自己的爱人一同被绑在火刑柱上烧死——因为,她犯了未婚先孕的罪过;而这桩罪过,是由村子的领主伊森费尔伯爵裁定的。替他们养育女儿的人家并不善待这女孩,将她视作恶魔的后裔,所以她从小就不愿待在家里,而是喜欢在周边的森林中游荡。在她十一二岁的时候,她遇见了一个魔鬼——一头会说话的驼鹿,两只磨盘大小的鹿角上缠绕着天蓝和赤红的火焰。

小姑娘啊,你真漂亮,可是有一天你老了,就会变得像村口捡兔子骨头的那个老太婆一样了。你想要自己永远漂亮吗?它说。

她点了点头。

驼鹿又说:你想要为你的爸爸妈妈报仇吗?他们可是被那群穿黑衣服的人害死的,最坏的就是那个穿红衣的贵族,就是他害死了妈妈。

她又点了点头。

我会帮你,你相信我吗?它说着,晃动起两只鹿角,角上的火焰就立刻跳了出去,像一条蛇一样盘绕在一棵柏树之上,顷刻之间,大树燃起了熊熊烈火;驼鹿又吹了一股风,大风鼓动着火焰,引燃了整片森林。小女孩半是惊异、半是恐惧,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驼鹿又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水汽,这水汽缓缓升上天空,化成一朵乌云,不一会儿,就降下倾盆大雨,浇灭了大火,而且,它的雨水浸到哪里,哪里被烧焦的部分就还原到从前的样子,树木由黑变绿,甚至长出新枝;更奇妙的是,无论大火还是大雨,都没有沾到驼鹿或女孩身上一星半点。

小女孩第三次点了点头。

对,你应该相信我,因为我是他们的敌人——他们一齐对付我一个人,可是我一样很轻松地就能把他们打败。我是个喜欢收集灵魂的猎人,就像你喜欢收集美丽的小石子一样。我会教给你保持漂亮容貌和悦耳声音的魔法,也会教你足以让所有人都害怕的杀人法术,以及各种各样你想象不到的好玩的东西,但我只要一种回报:你每杀死一个人,在那人死前,就要把他的灵魂取来送给我。你同意吗?它和颜悦色地问道。

这一次,小女孩没有点头,而是仰起头抱住了驼鹿的脖子——她觉得,这头野兽的身上就像妈妈的怀抱一样温暖。

十年之后,这个名叫希尔维亚——她的名字是自己起的,意为森林之女”——的姑娘,在伯爵行猎的途中被他看中,当时,伯爵刚好四十岁,妻子已经故去多年。伯爵向她求婚,而她向伯爵提出了三个条件:第一,他们的婚礼不能在教堂举行,也不能由神父施以祝福;第二,十年之内,她不能和伯爵共寝,包括新婚之夜也是如此;第三,她要有一座不透光的塔楼作她的花园,她要在其中养殖一些夜里生长的植物。伯爵醉心于她的魅力,所以全都答应了。她就这样嫁给了伯爵,并住进了他宏伟的城堡里;可是,几乎每个夜晚,她都会站在塔顶上施展飞行的法术,将自己变成一只蜂鸟或天鹅,飞向自己的黑水晶城堡——落坦斯隆。

这座城堡,是她由一位可怕的巫师手中夺来的,直到她杀死他的那一刻,她都不清楚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那个男巫从来不显出人形,只是用低沉的男人声音说话;他出现时,要么是一块黑色斗篷盖着一团黑雾,要么穿着全身不留缝隙的盔甲。他的力量之强大简直不可思议,他曾经一只手掰下荒野上耸立的半个风化的石山,朝希尔维亚丢过来,可是她用一系列的高明骗术,骗他喝下了一种剧毒的魔药,使得他化作一团蒸汽,在可见的世界中消失了。然而他死前曾大声喊出他的诅咒:他的灵魂会在某一时刻前来复仇,如果她没有勇士心甘情愿地为她而战,她就必然会被杀死。

希尔维亚既要着手进行自己的复仇,又要提防着仇敌来犯,这使她有些手足无措,碰巧在这时,她看中了一位勇士:伯爵那英俊而富于勇力的次子,马丁·慕斯。与他的哥哥肯特子爵相比,马丁更加喜欢个人冒险、行侠仗义和美酒佳肴,他也许不是一个好的统治者,但绝对是骑士风格的典范。然而,她的这位继子对她从来都是冷若冰霜,并且当着父亲的面建议取消他们的婚姻,这惹得伯爵怒气冲天,很快就顺水推舟地同意了马丁游历四方的请求。她长期以来,只是想着如何在暗中杀死伯爵来报母亲的仇,而没有将他当做自己的丈夫,但考虑到马丁爵士是他的儿子,她反而有些投鼠忌器,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没有动手。眼看着十年的期限快要到了,她觉得自己应当找机会一举解决所有的顾虑。

她将自己信任的神父伊诺克派往莱伍德村,负责当地的宗教事务。后者是一个单纯而虔诚的学者,对神有着无条件的服从,并且遵循着严格的道德准则;然而,他也像崇拜一位天使那样地崇拜她。神父注定要扮演一个悲剧性的角色:他尽心竭力地为自己服侍的神、以及他以为如天使一般善良的伯爵夫人,建立一个纯洁的上帝之城,客观上来说,却只是为了它的崩塌更加惨烈、造成的毁灭更加无法挽回。希尔维亚在一个婚礼上抓走了六名少女,并将她们的尸体故意呈现在所有人的面前;而后,她得知马丁爵士隐瞒自己的身份,正在莱伍德村调查这宗谜案,她知道马丁一直怀疑伊诺克神父是她的帮凶,因此就制造了伊诺克神父杀人的假象,然后在神裁法庭上帮助他挽回清白,从而诱使马丁出面,亲自介入此事;最后,她残忍地牺牲掉不明真相的伊诺克神父,并利用他事实上的毫不知情,来使得马丁爵士萌生出更深重的怀疑,从而坚定决心继续旅途。

……

你就是我最终的目的。希尔维亚说,双眼没有看着他,而是望向了身边的一丛烛火。在烛光的映照下,她显得神秘、美艳;双眼中莹莹闪耀的泪水,又使得她的话听起来更加地真挚动人。她真的是那个令森林中所有的生物都闻风丧胆的恐怖女巫吗?她真的是残忍地杀害那么多无辜生命的恶魔吗?她真的有一颗常人的心、这颗心又真的会吐出富于情感的话语、并且会为某种属于人类的东西而流泪吗?倘若杀戮已经成为日常之事,还有什么东西能让她真正感到兴趣呢?对于这样肆意处置生命的人,在她的生命之中,还有什么样的情感没有被她体验过其巅峰、并早已弃之如敝履呢?

我明白了,马丁爵士在她讲述的过程中,一直没有说话,现在终于松了口气,深沉地道,我全都明白了。可是,我没有办法再相信你——我信你的话,但我不信任你的灵魂。你拥有这么强大的力量,如果我替你打败了仇敌,你随时可以杀掉我。

我虽然双手沾满了鲜血,头脑里也装满了杀人的法术,但是,她严肃地说道,我从来都明白一个道理:暴力能够夺走一个人的生命,却不能夺走他的誓言。我需要一个心甘情愿为我而战的勇士,而不是一名雇佣兵。

你已经丢掉了机会,马丁说,伊诺克神父正是你要的勇士,而我在森林里杀了他。

他不是,而且也不会是,她说,他对我一无所知。如果我告诉他我的一切,他就会立刻离开我,全心全意投向他的神。

马丁感到自己左手和右手的两个拇指同时一阵痉挛。

你在开玩笑。他说,不可能是我。

我在你面前,施展不出任何法术,希尔维亚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他,仿佛有所暗示,如果你举起长剑,我只能引颈受戮。

马丁警告自己,不要被她迷惑。他沉默了片刻,猛地起身,将沉重的巨剑呼的一声举过头顶,就要往她身上劈去。希尔维亚闭上了眼睛,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深绿色的裙幅,等待死神降临。

剑刃在半空中停住了。他沮丧地把它戳在石头地面上。

我没法杀你,他喘着粗气说,我没有理由。他似乎觉得,她的罪行、无论多么可怕、多么不可饶恕,都已经变得遥远之极,仿佛在听一个传奇故事一般。此刻的事实很简单:一位拥有不良过往、却真心希望他原谅的美丽的夫人,将她的生命交付他手,而他的骑士精神不允许他做出这种残忍的决定。

你今天没有砍下我的头颅,希尔维亚仍旧闭着眼睛,深深地呼吸着失而复得的鲜美空气,可是,如果你坐视我仇敌的复仇,就不过是叫我多活几日罢了。

希尔维亚!马丁激动而焦急地低声喊道,即便我愿意发誓为你而战,可是,你毕竟是我……父亲的妻子!

希尔维亚缓缓地伸手去触碰脑后的发髻,那发髻散落开来,黑色的长发泻下肩头。

从来都不是,她抬头直视着马丁的双眼,因为现在,还只有九个……”

……

黎明的光辉还没有漫上城堡主塔的顶层,马丁已然由希尔维亚卧室的那张紫色的幔帐床上醒来。城堡的女主人还躺在他身边,睡眼迷离,可他却坐了起来,额头上全都是冷汗。他看到了自己托在床沿上的左手——左手的小指,已经变得和其它手指完全一样,像是烧得通红的铁钩,而这种颜色也由手掌扩展到几乎整个小臂,血管和其中涌动的血液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九个!他失声喊道,希尔维亚!

她睁开了眼睛,看清他呼喊的原因之后,便出声地笑了起来。

你昨晚所说的数字,是什么意思?马丁问她,是你和我父亲约定的年限吗?

她的笑声开始充满了整个卧室,甚至回荡在城堡的走廊里。

这个约定,她一边抚摸着马丁那火炭似的手臂,一边轻松地说,它根本不存在。

马丁已经很久没有过毛骨悚然的感觉了。

那么它是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的手指,她用自己的指甲轻轻划过马丁的手背,好像在欣赏一件刚刚出炉的艺术品,已经完成了。

马丁注目于自己的双手,一阵发愣。

马丁,我亲爱的,你已经抢夺了你父亲的财产,违反了摩西律法的最后一条,她满足而得意地轻声道,我是伯爵大人的合法妻子,我们拥有神父的祝福,还有过一个愉快的新婚之夜……虽然我认为,那还是比不了昨天晚上的快乐,不是吗?

马丁的头脑中仿佛要炸开了一样。他转脸望向这个令他着迷而又愤恨的女人,几乎要本能地扑上去掐住她的脖子;可是,自己身体的舒适、愉悦和恰到好处的温度,以及周身缭绕着的无以名状的香气,使得他顿时丢掉了这样做的动力——事已至此,又何必呢?

你为什么对我说谎?马丁苦笑道,希尔维亚,希尔维亚,我应该相信你的哪句话呢?

只有这一句话。希尔维亚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马丁,如果你还是祂的仆人,我永远不可能把你留在身边。

她起身披上了一件紫色的睡袍,缓步走向透出微光的窗帘。一束晨曦照在她脸上。

可是,我还没有完全……完全堕落,马丁有些茫然无措地道,仿佛一个盲人焦急地伸手胡乱摸着前方的道路,我没有完全离开祂……祂还在看着我,准备拯救我……”

我也在一直看着你,希尔维亚背对着他说道,虽然我离你很远,可是我安排你走进一个一个的陷阱。你犯的罪已经使你无可救药了。

伊诺克神父接受审判的时候,其实,她踱步到一张绸面的软椅旁转身坐下,面向马丁继续说道,我没有帮他。我就是要你怀疑他,怀疑圣火的判决。你容易相信你的理智,比相信你的神还要坚定。你跪拜了我的雕像,还因为怀疑而呼喊了你的神的名字。你杀了无辜的伊诺克神父,并且还要追杀我——你的继母;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还在伊诺克面前说过,你只承认你的天父,而不承认自己的父亲……”她又开始露出一丝笑容,你在森林里,管不住自己奔腾的欲望,和那些山精树怪放肆地缠绵;你还在安息日里偷盗、作假证;最后,你和你父亲的妻子享受床笫之欢,侵占了那属于他私人的权利……你完全忘记了石板上的诫命,将它们破坏得一条都不剩,你的神还会原谅你吗?

晨光漫上了马丁的身躯,他转向那光曦,迈下床铺,像个新生的亚当一般,四肢乏力,跪倒在地毯上。他似乎由那天光中看到了什么。霎时间,窗帘被屋外的一束强光掀开了,向两侧飘起,四周响起了洞彻天地的钟声与飘渺的童声合唱,那是赞美主的声音。一位纯白色的,羽毛闪耀炽光、头发好似舞动的火焰的天使由光中降临。他手擎着烈焰的长剑,脸上庄严而冷峻的神情,叫凡人不敢直视。马丁激动地盼望,天使能够带来好消息。然而那位天使轻启丹朱,每一个字却都比铅山还要沉重:

你要记住,从这一日太阳初升的时刻起,神便视你为敌。然而神赐予你大恩,并不追讨你后代的罪。你的第一个后代将毁灭它的父母,以赎清自己的罪。

马丁的双眼几乎被刺瞎,灵魂也要被这话语震成碎片。他尽全力地合上眼睛,终于……终于……无边的光耀暗淡了下来,他缓缓地睁眼,看到比往日还要炽红的太阳在天边升起。他无助地望着那颗终要升上天顶的火球,感到自己浑身的血管在急速膨胀,心脏以十倍的速度撞击着胸腔,皮肤像掉进炭火中一样燥热。他的眼球上伸展出青色的血丝,牙齿剧烈疼痛,十指如刀割,脚掌像是踩上了烧红的钉板。可是,这种极度的不适只持续了半刻钟,就逐渐褪去,留下彻骨的疲惫。希尔维亚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向跪着的他伸出双手。马丁很感激地抓住了她的手,并在她水晶般的手臂上印下一个滚烫的吻。

马丁来到希尔维亚的梳妆镜前,仔细查看自己的面容和身体:他的样子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皮肤变得更偏红了一些,皮下重重叠叠的大小血管隐约可见。然而,在试图屈伸胳膊和手指时,他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贯穿了自己的身体。他试着用手指轻轻触碰那玻璃镜面——天哪,它竟然没有碰到任何东西,坚硬的玻璃和白银的托盘,在挨到他的指头之前就熔化了,漏出了一个大洞。他闭上眼睛调整着呼吸,试图冷却这种可怕的热力;随即,他听到嘎巴嘎巴的响声;一睁眼,他发现那被熔出的大洞里,顷刻间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希尔维亚在一旁用充满欲望和爱慕的眼神,打量着他的一系列举动。

马丁,我的骑士,她的声音低沉而狂野,跟我到另一个地方去。那儿没有怕火的东西,只有我。

11、魔鬼爵士

一个阴云密布的午后,闪电在天边不时地跃动,落坦斯隆城堡的中庭出现了一个人影——或者一副组装完备的复杂甲胄。它左手扶着剑柄,右手抬起,指向高耸的主塔,呼喊着一个名字:

马丁·慕斯!

他的声音像汹涌的潮水般席卷回荡在整座城堡,震得门窗和金属器具哗啦啦地响。一阵沉寂之后,主塔的橡木大门开了,马丁和希尔维亚一起出现在台阶上。马丁的装束和这位入侵者一模一样,就连扶剑站立的姿势也分毫无二;希尔维亚则穿一身金色的礼服长裙,右手扶在马丁的铁护臂上。

他来了,希尔维亚注视着庭中站立的骑士,他就是落坦斯隆的男巫。他和任何一名战士战斗时,都要变作对手的样子,来了解他的弱点,给出致命一击。他偷了你的影子,偷走了你阴暗的、罪孽的分身,再加上他本身的力量,就变得难以战胜。

马丁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果然,他已经没有了影子。他点了点头——直到现在,所有疑惑才完全得到解释:原来,希尔维亚仇敌的复仇魂,早已预料到马丁会成为她的勇士,因而化身为他内心邪恶的部分;它之前的挑战不过是要让他知难而退,但是今天,他们就要有一场生死决斗了。如果我杀死他,马丁不禁想道,杀死我身上的魔鬼,我……也许就可以获得拯救。

希尔维亚的嘴角扬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她如今的确难以用法术伤害到他,但是,她仍旧保留着知晓他内心隐秘的能力。

马丁缓缓地举起了巨剑,剑身因他的怒火而变得通红;他的周身鼓荡着烟气和热风。他迈步向男巫走去,越走越快,最后发起了凶猛的冲刺。男巫也举剑格挡,他的盔甲上闪出白色的光,剑刃也变成了银白色的。

刺啦一声,两柄剑碰在了一起,马丁因用力过猛而差点栽倒在地,他及时刹住了脚步,却发现自己的冲击也使那男巫踉跄地后退。他再次举剑斜劈过去,男巫转身挡下他的剑,并发出一声怒吼,浑身变得光芒四射,头盔亮得简直就像太阳一般。马丁的剑尖上吐出火舌,随着他的挥砍而舔舐着男巫的盔甲,却不能伤害他分毫。他们的铁靴将庭中铺着的黑色石板踩得满是裂痕,有的甚至被碾成碎块;树叶被热气熏得蔫朽、掉落;天上的雷霆都比不上他们怒吼和盔甲碰撞的声音。

突然,马丁发现了对手的一个破绽,便用尽全力举剑竖着劈向他的头盔;那男巫果然来不及格挡,被劈了个正着,谁知马丁在剑刃接触到头盔的一瞬间,感到一股巨大的吸力:他的剑身被吸附在了头盔顶上,拉扯不下。紧接着,一道光焰顺着剑刃传导到了他的手指上,他感到一阵剧痛,连忙一咬牙,猛地扯下巨剑,转身逃向城堡的闸门,逃往外面的荒野。

他在荒野上站定,准备迎接疾步追来的男巫的一次全力攻击。那男巫离他还有几十米的距离,却不再跑,而是往前大跳一步,背上竟然生出两只银白色的翅膀,那翅膀将他带向空中,随即由半空里俯冲向马丁,仿佛一颗金星坠落。就在他坠落的这短短的几秒钟,马丁感到浑身的鲜血在沸腾,所有关节和骨头都仿佛在膨胀,几乎要撑破了他的皮肤;而他的肌肉、神经也突然变得敏感异常;他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他已经可以游刃有余地掌握自己的力量了。他闭上了眼睛,完全凭借听觉来判断那由空中坠落的男巫和他武器的位置、速度和力量,并抡起巨剑向上挑去——

原野上爆发出巨响,不知是上百个雷霆炸裂,还是一万头狮子怒吼。

有一柄剑断了,是男巫的。他落到了百米之外的一块石头上,翅膀里流出阳光似的血液。等到马丁爵士站在他面前,他已经没有力气哪怕动一动手指了。马丁喘匀了气,伸手摘下男巫的头盔——天哪,他看到的还是让他吃了一惊:那的确是他自己,而且是从前的自己,金色的头发,英俊而富于棱角的脸庞,还有那双微闭的眼睛,眼皮中透出一丝星光。他想到今天的自己,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甚至有点嫉妒从前的他了。

然而,他的理智告诉他:这是恶魔,是男巫,也是自己邪恶的分身。他再度举起剑来,咬着牙向下一刺——

天顶的乌云裂出了一条缝隙,一只由以太凝成的巨手伸下云层;然而,它却并不是向马丁爵士展开的:那死者的灵魂化作一只鸟儿,飞向巨手,栖落在它的手指上。不一会儿,乌云又重新缝合,再也寻不到接口。

马丁的理智开始闭上了它的嘴。

他到底是谁?马丁回到城堡后,摘下沉重的巨盔,搁在甲胄架上,满腹怀疑地向城堡的女主人问道,他不像个巫师,反倒更像个天使。

金色的希尔维亚春风满面地靠近他,并举了一杯美酒在他唇边。

先喝下它,然后,她说,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马丁爵士卸下甲胄,换上一身暗红色的睡衣,和希尔维亚一同转出主塔大门,来到庭院西侧的一座塔楼里。塔楼非常窄小,却是城堡里最高的建筑,他们沿着旋转的楼梯一直上到塔顶,打开一扇门,马丁发现,这是一个小的教堂;然而,它供奉的却不是一个偶像,而是有至少十个倒十字架,每个倒十字都建在方形的石柱上,每个石柱的正面都刻着几行小字,而十字架的底端,则都刻着名字。马丁仔细察看,心中的疑窦顿时疯狂生长——最左边的十字架上刻着:

珀西·慕斯,生于公元509……覆灭于雷电……拥有魔鬼血统的第一个凡人,也是成为魔鬼的第一个凡人……

接下来的几个十字架,全都是慕斯家族的人,有七个男性,四个女性,最右边的名字是雷文·慕斯,马丁还清楚地记得,他是自己父亲的叔叔,父亲一直不愿提及他,把他视作家族的耻辱。

珀西·慕斯身上的血液,来自魔王撒旦本尊,希尔维亚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来,而且,他没有辜负自己的血统,而是利用它变成了真正的魔鬼。他有无数个后代,但魔鬼的基因也许会潜伏几代甚至几十代,所以在他的后人中间,只有这十一个人,还有你,我亲爱的马丁,她兴奋得两眼放光,成为了魔鬼,成为了贬谪撒旦的无情的神真正的敌手。

马丁沉默着。他本能地感觉到,这一次,她没有说谎。

而我,帮助你成就了你生命的伟业。她继续激动地说道,我之所以嫁给伯爵,是因为我预感到,慕斯家族将要走出一位继承祖先的天才和力量的人,将要走出一位反抗神明的将军;等我一见到你,我就知道,你和你哥哥有着多么根本的不同。我的确是在研究巫术、调制药剂,我也会豢养那些从地下和地狱里来的可爱宠物,但我完全可以不让你察觉——为什么我在你的卧室窗户对面建一座不透光的塔楼、还要每天夜里故意点燃魔烟?我只是为了引起你的怀疑,因为,马丁,你信你自己比信仰你的神还要坚定,这就是你能够利用祖先丰厚遗赠的前提。我将你引入森林,引诱你违反摩西的律法,甚至引诱你杀死你自己——你知道吗?你杀死的就是从前的自己。

信仰上帝的那个马丁,早就已经和你分裂了,你们在刚进入森林的那一刻起就分道扬镳。对于他来说,森林里根本就没有羊首的仙女,没有树精,沼泽里也没有什么恐惧女妖,他的母马席拉也早就走丢了——他一心一意地想要寻找我来为村民复仇,却在森林里迷了路,他也陷进沼泽中差点没命,可是直到淤泥快要没入头顶的那一刻,他也没有放弃杀死我的念头,所以你的神眷顾了他,赐给他强大的力量,并告诉他,他要杀死那个邪恶的自己,才能升入天堂。他遇到了他自己——也就是遇到了你,他很轻松地打败了你,却不忍心杀你,直到你被神宣布为祂的敌人,他才受到天使的指引,前来挑战;而你,也只有杀死那个信仰上帝的马丁,才能真正成为永生的魔鬼。要知道,你的这几位祖先,除了始祖珀西之外,全都死在了和自己的决斗之中。现在,所有麻烦都完结了,她靠近马丁,气息都吹在他的脸颊上,让我们开始享受美妙的生活吧。

马丁爵士透过蓝色的玻璃向外望去:铁灰和暗红交织的秋季荒原广袤无边,小路纤细而曲折,通往凄迷的远方,自己的城堡坚实而幽美……等等,那是他自己的城堡吗?他只好无奈地、但也是暗中惬意地默认下来。


那丑 于 2024-1-13 11:06 补充以下内容
12、同室操戈

无名的荒原上,除了野兔、狐狸,还有不易发现的老鼠和昆虫外,几乎就没有什么东西在活动了。可是有一天,这里出现了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士,他们大约有三十几位,全都穿着箭矢不入的锻甲,连毛皮厚重的战马也披着链甲,最前面的是一位穿着华丽的年轻骑士,他约有三十岁,棕色的卷发下有一张线条柔和的脸庞,表情自然地透出坚毅和慈悲,鞍后悬挂的盾牌上,绘有凋零郁金香的纹章:他就是新晋的伊森费尔伯爵,肯特·慕斯。

这位仁慈而英勇的领主和他的骑士们所面对的,是一座巍峨的城堡:它那些高耸的塔楼像利剑一般矗立着,虽然无人守卫,却给人以恶魔盘踞的恐怖印象,叫人望而生畏。

大人,我们到了。他身边的骑士遥指着山上的城堡喊道。

我们要怎么对付那个女巫?另一位骑士勒住他的马,问他们的领袖,她可是厉害得紧。

先不要逼她施法,要和她谈话,肯特说,而且,她毕竟是我父亲的遗孀。

他们来到黑色的城门下,见铁闸紧闭,希尔维亚一身锁子甲,头戴着瓦尔基里式的翼盔——只不过那是蝙蝠的双翼——站在门楼上,手中擎着一根山羊头的魔杖,似乎早就在等着他们。

在北方的斯堪的纳维亚,人们崇拜一群精灵,管她们叫女武神,她们负责把战死的英魂带到永生的地方去;今天,我也要扮演这个令人愉快的角色了。她自信地笑着说,撒旦魔王要你们的灵魂,我只要你们的鲜血,至于肉和骨头,就留给野犬和秃鹫。

希尔维亚!肯特高声喊道,并紧紧勒住胯下的骏马,使它不至于被吓得后退,假如是在平时,我还应该称呼你为伯爵夫人,甚至母亲,虽然你远远配不上这个神圣的称呼。可是今天,我来你的地方是要讨要一个解释,并搜寻我弟弟的下落。他的失踪,据说和你有莫大关系。

你要哪一方面的解释?希尔维亚也似乎并不着急。

你的罪行,你的背叛,你的信仰。肯特一脸正气地答道。

我拒绝!我没有必要向你解释,希尔维亚讥讽地回应道,我没有犯罪,因为我在履行自己和魔王的约定;我也没有背叛,因为我从来就没有效忠过你那无趣的父亲;至于我的信仰,我是一个非常虔诚的信徒,否则,我也绝不会得到如此多的恩赐——我脚下和身后的城堡,以及我指尖上的力量,就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我弟弟在什么地方?你如果知道,就立刻告诉我;你如果杀了他,就抓紧时间为自己刻一块墓碑吧。肯特开始压抑不住自己的怒火了。

他已经死啦!尸体就在那边的原野上,她伸手指向马丁杀死另一个自己的地方,他没有墓碑,只有盖得严严实实的盔甲,秃鹫吃不到他的肉,他全身估计早就腐烂了。

还没等她说完,肯特的长矛已经飞了过来,那矛尖蕴含着悲愤的力量,撞在她的胸甲上,却弯成了一根铁钩,哐啷一声掉下城墙。骑士们一齐怒吼着,将手中的长矛全都投了过来,希尔维亚一摆魔杖,骤然消失了,随即出现在城门的另一头。那些长矛全都飞进了城堡的内院,传来一阵杂乱的撞击声。

肯特甚至都不忙着去给弟弟收尸。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其它,除了马上砍断眼前这个女人那雪白的脖子。下来,你这个卑劣的魔鬼侍女,我愿意和你决斗,单枪匹马,我的骑士绝不会插手!来啊,你来用你的那根拐杖敲死我吧!他绝望地呼喊道。

大人!我们是杀不死她的,我们需要祷告!身旁的骑士大声提醒他。

肯特幡然省悟。他强压住摧垮心肝的悲愤,闭上眼睛,开始默声祈祷。骑士们也都像他这样,在胸前划着十字架,凝聚虔敬的灵魂,等待着神迹发生。他们虽然没有祷声,可他们的精神力量却汇成一个光轮,隐隐生辉。

希尔维亚在他们祷告之时,不慌不忙地由腰间解下她的水晶杯,像邀请对面的客人那样举了起来。逐渐地,杯壁上渗出鲜血——但渗得及其缓慢,仿佛有什么力量在与它抗衡。骑士们没有发出半点声响,然而,有一个人默默地摔下了马……第二个……第三个……祈祷还在进行,可仍旧完好地待在马上的人,只剩下了肯特和他的两个扈从。

就在水晶杯快要被注满的时刻,液体的平面停止了上涨。希尔维亚不禁注视着这三个幸存者——他们浑身的甲胄都变成了金色,长剑也闪耀着金光,马匹都不再试图后退,而是扬起前蹄,发出一阵骇人的咆哮。

三个骑士冲向了城门,挥起剑来就砍,那黑铁的闸门在一瞬间就裂成碎片。他们冲进城堡内部,都下马来跑上城墙,怒吼着向希尔维亚飞奔过来。她没有料到这种转变,连忙化作一只五彩缤纷的极乐鸟,飞上了主塔顶端的露台,变回人形之后,就立刻举起魔杖,念起了使役四大元素的咒语。顷刻之间,四只野兽由各处现身,冲向这三个骑士:疾风的猎鹰、烈火的凤凰、冰霜的巨蛇和石头的山羊。猎鹰裹挟着风暴,凤凰的火焰从天而降,巨蛇缠绕着它们的盔甲,并将致命的毒牙刺入缝中,石羊则用坚硬的头颅猛烈地撞击;可这三位骑士毫不畏惧,他们用手中的盾牌击碎了山羊的头颅,用长剑斩断了鹰和凤凰的翅膀,并抓住巨蛇的身体用力一扯,使它化成了一条汩汩的溪水。

希尔维亚又高举起手杖,那上面的红色晶石亮得如同点燃了一般,她念动咒语,那晶石便发出了骇人的吸力:它榨取着城堡周围所有的液体,使得它们在空中凝成了一个浑浊的水球,可即便这样,三位骑士的血液也没有被吸走一滴。那水球又猛地砸向他们,砸碎了黑石的城门,在地上砸出了一个深坑,可骑士们由坑里爬出来,甲胄上甚至没有一丝坳陷。肯特带着两个骑士,冲进了主塔,并一层一层地爬上楼梯,直到他们出现在顶楼的露台上,可那时,希尔维亚已经不在了——哦不,她站到了角落里。并非因为她无法再次逃走,而是因为,阳台的中间站着其他人。

他一样穿着覆盖每一寸皮肤的盔甲,这些铁甲都生了锈,拄在胸前的双手剑也挂满了斑斑红迹,剑柄上有一个枯萎的郁金香,或者一颗驼鹿的头颅。

肯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马丁?你是马丁?

他没有答话,仍然沉默地站立着。

马丁!你是在帮助她吗?肯特焦急地问道,如果你是马丁的鬼魂,那么请告诉我,是她杀了你,对吗?

那人仍旧不答话。肯特走上前去想要触碰他,却被他周身环绕的一阵灼烫之气给挡了回来——肯特虽然得到了神的帮助,可他分明感觉得到,那种热气只属于地狱,而不属于人间。

此时,锈迹斑斑的骑士缓缓地举起了大剑。

马丁!你是要战斗吗?肯特声嘶力竭地喊道,我是你的哥哥,我是肯特,你难道不认识我了吗?

可是,他和他的扈从不得不举剑相迎,因为如果不这样,那生锈的剑刃就要挨上自己的脖子了。即便如此,在他们的武器和那沉重的锈剑相撞的瞬间,一股不可抵挡的力量把他们全都甩了出去,摔到了十几米外的地板上,险些就要从塔顶掉下。

沉默的骑士走向那位新晋的伊森费尔伯爵,铁靴发出令人胆寒的吱呀响声。他俯视了伯爵许久,却终于没有说出一句话来。伯爵已然绝望了。他没有再拿起剑或盾牌,而是喘着粗气,用目光在那骑士头盔的缝隙中试图寻找他的眼睛。骑士举起剑来,就要刺下。

请你……摘下头盔,我想知道,你到底是不是他。

可是,骑士没有答应他的请求。一阵火花,肯特的胸甲被刺穿了,遭到同样命运的,还有他那颗临死前依然在疑惑而悲哀地勉力跳动的心脏。

13、尾声:黑夜之子

直到希尔维亚怀孕的第十个月,他们才想起天使的预言。

我可以杀死它,希尔维亚躺在她制造的巨型蚕茧——它是用来遮盖她那毫不优雅地隆起的肚腹的——里,对马丁说,即便它已经长成了形。

马丁摇了摇头,将他头上那顶纤细的黑色王冠取下来,搁在宽阔的石头座椅的扶手上。我们不能没有后代,我必须让我的血统传递下去。

可是,你怎么看待那个预言呢?希尔维亚问道。

只要……让我和你的后代,拥有赎不尽的罪孽,预言就毫无用处。马丁深思道。

不久,由希尔维亚的腹中,诞生了一个皮肤苍白的男孩。希尔维亚不许他喝一口奶水,而是用鲜血来填饱他的肚腹。可是,随着他饮啜的鲜血越来越多,他胸口上的一个胎记也逐渐清晰,直到他出生后整整十个月的那天,胎记终于显出了它本来的样子:

一个陌生的成年男人的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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